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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归途

    匆匆数月,再见孟良的时候已是初秋天气。

    郭霁驱车在苍凉的祁连山古道,只见高山起伏,万里绵延,与天一脉。晴空之粹蓝,远山山之寒碧,积雪之点染,大地之苍烟,正是山与天与地一色邈远,肃静不似人间。忽地,一团团白云从山与天之间升腾而起,如同滔天巨潮,打破了天地的寂与辽。

    她从未见过那样大团的白云,浓烈而又没有一丝杂色,变幻着无数的形象扑面而来。好在是穿梭了整个河西之地数千里的祁连山,否则何以盛得下那样的风云激荡。

    正出神间,忽望见前路上一队人马遥遥相待,趁着一望无尽的祁连山道,显得渺如蜉蝣。

    常乐眼尖,在马上远远一望,便回头道车窗内的郭霁:“是孟参军他们。”

    虽是风尘在外,郭霁听了,仍旧整衣敛容,待到近在眼前,车夫驻了车,她便下车与孟良厮见。

    数月不见,这孟良一改往日往日望族公子的形容。曾经丰腴白皙的面庞因为黑瘦而显得棱角分明。高高的身形,虽不似从前玉树临风,然比之去岁的憔悴,却显得劲拔有力。

    郭霁与他相识也有三二年,从雍都到河西,也算是熟识,行罢礼,便笑道:“我见过的膏梁公子也多,从未见过孟公子这样。”

    见郭霁来取笑,孟良便低头向自己左顾右盼一番,亦笑道:“郭娘子是笑我如今面色黧黑,形容枯瘦?我自来这凉州地,无一日不忙,也没得功夫自鉴衣冠。日前武威太守送我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光洁如月,明光如雪。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铜鉴,赶忙去照了一照。只见镜中有一黑瘦大汉,正疑心是这铜镜失真。忽见一婢女在旁掩口而笑,真可谓肤白胜雪,巧笑倩兮。我才知铜镜照人无假,而那黑大汉为真。”

    郭霁笑罢,才敛容道:“我非取笑而是赞誉,孟君明鉴。”

    孟良摇头笑道:“我实在不知此时形容有何可赞。别说雍都故人不相识,便是我此时回幽州去,只怕我亲生父母也见面不识其子了。”

    郭霁忙道:“当日孔子独自东郭门下,累累如丧家之犬。可见形貌于人,不过是支末。如今孟君行大事,尽臣节,为民伤劳而至损俊雅形貌,谁敢取笑?”

    孟良听了,心中欢喜,嘴上谦道:“不敢比那样的大贤,郭娘子折煞人。”

    郭霁道:“今古不同,贤有大小,然皆欲兼济天下,只此一心,孟君便当得起。”

    孟良倒不再和她辩,只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别有意味道:“郭七娘子果然是个有趣之人,不似别家贵女。怪不得眼高于顶的梁四……”

    一语出口,孟良忽觉自己的唐突,便立时住了口,向郭霁脸上看去。

    郭霁却似乎不以为意似的,道:“我虽幼蒙庭训,奈何自己淘气,父兄多责我没有女子的端静。便是得了几个特异怪诞之人的赏识,也算不得什么。”

    孟良曾见她与梁武初识相知,亦曾见梁武为她出走北地,为保全她而不惜剑指身负皇命的天子秦军,自然知道二人关系岂是“赏识”二字可以说尽的。然见她轻飘飘地将曾经深情厚谊的梁武说成是一个“特异怪诞之人”,却也心中恻然。

    如今的梁武和郭霁,一个受恩命将要尚公主,一个却流配荒远身为官婢……

    到底是郭家的女子,知情势,懂进退。

    孟良尽管心里唏嘘,面上神情却丝毫不露,随口岔开话题道:“你在这永固城一待便是数月,也不知这永固城有何客观之处,竟令娘子流连忘返。”

    郭霁自然不愿再提前话,便顺势说道:“这永固城虽小,无论人情风俗还是物产景观,皆有客观处。又兼永固钱氏看在都督面子上,相待甚厚,无论食宿还是出游,皆如上宾。不但衣锦缎食甘肥,出行也配足了车马仆从。便是临行,我送了不少珍奇,且听闻你在这附近,亦送了你几匹良马,两箱珍宝——这永固钱氏,富贵不下于姑臧李氏。既遇着这样好机会,我且好好受用一番。如今正筹划着要去昭武瞧瞧七彩丹霞之山,你就派人说来接了。”

    孟良道:“你倒玩得忘乎所以,全然忘了都督去时叮嘱。说是一月为限,这都几个月了?我正去张掖催粮草,可巧一同接了你回去。”

    郭霁听了道:“都督去后,想必姑臧城千头万绪都由你一手操办,竟还要亲自去张掖催粮草?”

    孟良叹道:“这张掖太守滑的很,屡次派人催缴粮草,都百般推脱迟慢。如今都督在敦煌,秦冲率众剿匪,我手中没什么兵力,来不得硬的,只好哄着他先把粮草凑齐了。如今粮草紧缺,只能百般经营周旋。”

    郭霁道:“我听闻那张掖太守是你们幽州出身,你既然亲自来,他也不好不给面子吧。粮草可凑齐了?”

    孟良摇头苦笑道:“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那点面子和十万石粮草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竟敢违命拖延粮草?”郭霁道:“若做实了,这可是大罪。”

    孟良瞧过来,道:“拖延逋慢粮草固然是大罪,可若他就是一口咬定颗粒无收,你又有什么法子?难道真撕破脸去彻查?那可就犯了众怒了。他虽是个偏郡太守,却也是两千石的大员。朝中势力虽不敢与我们都督相比,可就怕他们铤而走险,与那海西侯联手就麻烦了。”

    郭霁猜着是粮草没有筹集到,便低头不语。

    却闻身旁孟良道:“既然面子不成,那我便给他个里子吧。”

    “什么里子?”郭霁不解。

    “自然是好处了。”孟良笑道:“他虽在张掖为太守,父母亲族都还在幽州。我听闻他有个独子,如今尚无功名。明年正逢举荐秀才,我应许他以我孟氏之力,为其运作。明年这秀才,定然是其子无疑。只是若因他延误粮草被弹劾,只怕连累爱子功名。他又不是个傻子,自然欣然允诺。”

    自本朝兴起察举制,历来朝廷两千石及各州刺史及各地太守都有推举秀才、孝廉之权责。孟氏虽无人担任两千石内外官,却是幽州广阳郡蓟城望族,向来有左右地方官决策的力量。孟良作为广阳孟氏大宗嫡长子,德能出众,本是其家着力培养的英才子弟。如今又得邵璟青眼,无论在京还是在州郡,备受提携重用。他说出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张掖郡太守为了独子前程,自然要卖孟良面子。

    名利往来,原是世间常态,何况牵涉自己仕途。而他的前途又早已系于邵璟一身。

    郭霁笑笑不语,想起那日去寻邵璟时在深巷中的赌局——手中有筹码,才能入局啊。

    说话间已到飧时,袅袅炊烟为这广袤天地平添积分温柔。

    “还要一个时辰方能到鸾鸟城,今日的饔食便在野外凑合吧。”孟良便以手指着前面帐篷前摆好的烤炉并一排排悬挂的野味,道:“虽然旅途仓促,饮食粗陋,所幸昨日路过山野打了几只野味,老早就收拾好了,稍待片刻腌制入味,我亲自给你做燔兔肉。剩下那一些,总够我们一路上打牙祭的了。”

    郭霁忙道谢,又道:“可是许久不能品尝孟君的一手好厨艺了,今日又有口福了。”

    孟良一面延请她到帐前的罽毯上分案品酒,一面道:“我知道你这几个月在永固城膏肥珍馐没少品尝,只怕我这雕虫小技入不得娘子的眼喽。”

    郭霁道:“若说这永固钱氏果然豪富,飞禽走兽、山珍野味、生熟干鲜,天南海北的珍贵食材可谓应有尽有,实在不比雍都少什么。而其烹饪之法,融合中原与西域北狄胡汉等四方烹饪之法,又加以改制精细,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在雍都也未曾将过这些食法,如今算开眼了。只是甘肥珍奇、应有尽有,到底比不得孟君烹制之纯粹。日前他们听闻你路过,便忙着备办宴席。后来听你并不入城,宴席没办成。那些食材一时食用不尽,便都半是赏赐半是丢弃了,好不可惜。”

    孟良起初听她说的饶有兴味,又夸赞自己,也笑吟吟听着,后来听说宴席食材之靡费,便叹了一声道:“你这数月所见,自然是富贵气象,却不知这富贵之外尽是人间惨淡。我自到这凉州来,一面见豪强奢侈无度,一面见贫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求为奴婢而不得。仅去岁冬日,武威一郡便冻死了数千人。”

    郭霁低头沉吟半晌,放道:“我自流配以来,也曾在屯田营,后又随都督一路西来。眼见水土丰美之处沃野千里,尽为豪强所有。也曾见河流枯竭,闲田荒芜,却无人耕种放牧。孟参军如今既掌官河西农事民生,何不妥善利用这些荒田?”

    孟良听罢,放了酒杯,道:“都督与我何尝不想如此?我们一来便悄悄暗访此间土地人口等事务。早就察知因近年来天灾人祸、战事频仍,一面许多田地荒芜废弃,另一面却流民失所,饥馁而死。另农人手中的沃土,因无力缴纳赋税,为度时艰,而被迫卖于豪族手中。失去土地,到底不能持久,不久便卖儿鬻妻。豪族手中握有大量良田并人口,却为了避税而隐藏土地并奴婢丁口。如此不但民生凋敝,且州郡官署可掌握的土地人口逐年缩水。我早便建议都督可以度田为由,查出大量隐藏土地。再以重新分配无主荒田为契机,查出隐藏人口。都督也有此意,可是如今一则战局危急,不可触犯当地豪族之利。二则,这些荒田之所以荒芜,倒有一半是因水土流失、河流干枯。如今要用这些荒田,必须兴修水利,如今督办粮草尚且如此,又哪里有闲钱做这些?只好等局势平稳,方能腾出手来。”

    郭霁听了,心下明白,又道:“我这数月间在永固城,不但接触钱家人,更与另外几家豪族的子弟娘子们往来,听他们言谈,亦稍稍解些世事。若要察知他们隐藏的土地人口只怕不容易。”

    孟良却笑道:“这你放心,我们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郭霁见孟良自信满满,便沉吟道:“都督与孟君察知他们隐藏人口及土地的事,其实他们未必不能猜到。”

    孟良一面饮酒,一面摇头笑道:“知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关系?虽说暗访田土人口是暗中的事,却瞒不过这些根深蒂固的豪族。只要有天子的‘度田令’在,有什么榨不出来的?这‘度田’,可不是傻呵呵地一尺一寸地去丈量土地。我和都督早就计议好了,无论是土地还是丁口户籍,自然是让他们自己报上来。”

    郭霁心下诧异,道:“自己报上来,怎么可能?”

    孟良却不再深谈,笑道:“你且等着瞧就是了。”

    郭霁便知此中有机密要闻,便不再问。刚巧那边的野兔野稚等已腌渍好了,仆从前来请示。孟良便笑着起身,亲自支好了燔肉架子,点了炭火,将腌渍好的一只野兔穿在燔肉架上,烤炙起来。

    孟良固然是政事良才,却还比不上他炮制烹饪的手段。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燔肉架子前面,时不时握住手柄,摇动燔肉架,笑吟吟瞧着那野兔咕噜噜翻了个身,油脂接连滴落在炭火上冒出的火花,听着随即而来的滋啦滋啦的声音,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

    “待我功成名就,便回蓟城去。我们蓟城,虽则苦寒,可尽是碧水青天。那时我一身闲暇,随时约上三五好友,燔肉、烤炙、暖炉、肉醢、橘酱、鱼羹、葵菜、胡饼、葡萄酒、兰陵香……我全都一一烹制,那才不负平生。”

    郭霁见他兴致勃勃,便笑道:“那自是神仙一流的日子。只是你既身负大才,将来自是朝廷砥柱,只怕无福消受这样日子。”

    孟良一脸陶醉地瞧着那野兔随着燔烤渐久而亮汪汪地诱人样子,摇摇头,道:“我是孟氏嫡系子弟,生来便没得选,誓要以家族振兴为任。如今这样,并非我之所愿。”

    “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郭霁道:“能够做到大事小情皆运于掌上,大约说的就是孟君这样的人吧。”

    孟良听罢,不由瞥了她一眼,道:“我虽不敏,也知道郭娘子这数月之间,并非仅仅游玩这么简单。不如娘子也说说,在永固城都见到了什么?”

    郭霁便向孟良道:“你既然知道,那钱氏自然也能猜到。我在永固城中,只见城中秩序井然,一片繁荣。无论是不平事,还是饥寒人,连一个也没见过。只是……”

    孟良并不打断她,只将燔肉架子交给仆从,却引着她回了罽毯上去,重新归坐。

    郭霁沉默许久,待坐定了,方道:“只是见过张掖太守家的人也是钱家的座上宾。”

    孟良听了也不吃惊,淡淡应道:“这是自然——铁打的永固钱氏,流水的张掖太守!”

    郭霁倒有些诧异,瞧了孟良一眼,又道:“这铁打的永固钱氏,家族内部却也难以铁板一块。”

    孟良听罢,心头一震,肃然道:“请娘子细细道来。”

    郭霁道:“钱氏这样的大族,自然房头众多,原本就是错综复杂。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支脉难以抗衡大宗。只是这嫡系大宗如今家主的几个儿子,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内里暗暗较劲。钱氏家主的嫡妻长子资质平庸,可是几个舅舅都不容小觑。家主最钟爱的是第三子——我这次去永固城,钱氏便是遣他来一手安排接应的。后来的几个月,也多有接触。我细细观察,只觉此人行事稳妥,心思缜密,非乃兄可比。其余几个兄弟,乃至于家主的下属们,也都各有向背。”

    孟良听了,也不知在斟酌什么,半日不言语。

    郭霁虽不知权谋,却出身大族,自然知道大族间兄弟阋墙、嫡庶相争,常常因内耗而削弱家族实力。她大约猜知孟良是想从此事下手,然却并不多言。

    一时间二人沉默,直到前方扈从处,有骚乱声起。

    孟良正要起身,却又见骚乱处已然平静下来。不久又见常乐已经从远处催马回来了。

    孟良便瞧见常乐脸上神情,便放了心,问道:“难道是有流民?是闹事还是求施舍?”

    “都不是。”常乐摇摇头,转向郭霁道:“娘子可还记得我们来时,在一处村落与乡农相持的事?”

    郭霁自然记得,只是不知与此时骚乱有何关系,便道:“难道是有乡民持械逼迫?”

    常乐又摇了摇头,道:“娘子可还记得当时领头的那个乡民?”

    “哪里会忘?此人虽出身偏僻,却不失为草莽英雄。”

    常乐便道:“那人自我们去后不久,便带着数十丁壮一路追来。只是阴错阳差,等他赶到鸾鸟城时,我们郎君早已回了姑臧城,而我们也去了永固。他们没了盘缠,只得在此处为人帮佣,今日打听得我们在此,便要来相投。如今郎君不在,我也做不得主。特来请梦郎君并娘子示下。”

    孟良虽不知他们路上这一段遭际,却也在常乐与郭霁对话中听了个七七八八,见郭霁头来询问神色,便道:“郭娘子觉得此人可用?”

    郭霁点点头道:“我虽不年幼无知,却也见过几个勇武有谋的人。此人当日率领乡人拦住我们,无论是进退部署还是气概豪情,皆是我平生未曾见过的。如今用人之际,孟参军不妨见上一见,再行定夺。”

    孟良向适才骚乱处望去,沉吟微笑道:“郭娘子说不错,那自然是不错的。既如此,便当备酒置宴以待英雄——只是不知我这几只微薄的野兔獐鹿的,够不够用的。”

    郭霁虽早就知道孟良是个贤才,却不知他跟了邵璟这几年,竟有如此气量襟怀了。

    她忽想起当日年少,渭北学宫晨雾迷茫中的那几个少年,仿佛昨日似的。只是不知,另外那两个少年如今何在?

    梁武——他是不是已经成了天子门婿了呢?

    郭霁正失神间,孟良已经起身,亲自去迎候那数十个她口中的“草莽英雄”了。

    她再也没了功夫念旧追怀,也跟着起身去相迎。

    她虽不过问,却早就知道,邵璟自来凉州,正欲大展拳脚,纵横骋志。最需要的,正是这些倾心折服的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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