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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滔滔

    日出而作,日落却难息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淡如流水,不似从前浮华迷人眼。

    日月交替,生生不息,一切没有变化与转机,一切却都悉数改变。

    这日复一日的刑徒生涯也渐趋平淡,渐渐地夏去秋来。

    自暮春时节行至姑臧到如今,数月之间,郭霁也逐渐谙熟了谪戍官婢的生活。

    无论是操持井臼、采葵拾柴还是汲水运输,她都日益习熟,虽然不能与身壮体阔的男女相比,但堪堪也能胜任。再加上阿丁等人的格外照顾,日子辛劳却也平静。

    平静的似绿洲与戈壁间的风,忙碌间常常忘记这天地间的翕动,却再某个不经意间猛然察觉人世的席卷。

    平静的似穿越姑臧的石羊河,深沉不语、款款无波地流向远方,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汹涌留在静静水下。

    有时候,郭霁会觉得自己恍然间忘了从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郭霁,也忘了雍都的繁华往事,甚至钝减了家破人亡的惨痛,以及那些故日的旧交友朋,还有……那个叫做梁武的少年。

    除非是在午夜梦回无人知,除非是花朝秋夜独一人……某一个猛然醒悟间,她甚至都失去了回忆的痛感。

    她常常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面懵懵懂懂就模糊了前尘往事与如今当下。

    究竟十七岁之前的郭霁是不是真的?她曾经的富贵适意究竟是风流云散了,还是只是梦中人事?

    然而如今的郭霁就果然是真实的吗?此刻正在劳作不已永无休止的辛苦与枯燥,难道就不是虚无吗?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她在垂首沉默中忆起这样一段旧文,顿时觉得虚空,何谓“适志”?何谓“戚戚然”?何谓梦与想之分?何谓人与物之别?

    此时的郭霁难道就比蝴蝶更灵长强大吗?难道不是蝴蝶比郭霁更为自由吗?

    其实她如今除了身体辛苦些,又哪里失去什么了?

    田采踏着秋日的衰草急匆匆来到她面前时,她就这样一面恍惚,一面断断续续地舂米。

    田采见她还是一副无知无觉、无欲无求的样子,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舂米的杵,摔在地上。

    “哎……你……”郭霁不明白一直风火火的田采又发了哪门子癫狂症。

    “就知道傻做,你还不知道呢?”田采兴高采烈地道:“今日咱们这几个营里都炸了锅了。”

    “不是日日都如此吗?”郭霁淡淡一笑。

    这些屯田营里的男刑徒,多半都是青兖叛乱时的匪首或者作奸犯科的,极少有士大夫,常常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令营管都头疼不已。女刑徒们一般都是受叛乱牵连的,也有少数如郭家这样乃是家族罹祸的,然大多出身不高,又兼日子辛苦而单调,心里未免烦躁,也常常争吵不休。

    田采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便摇了摇头,道:“真还有你这样的,什么都蒙在鼓里,自己也不知道打听。”

    郭霁弯腰拾起被率在地上的杵,吹了吹上面的灰尘,便又要去舂米,一面指着囤积如小山的粟谷,道:“你也不瞧瞧我这里还有多少活干不了,哪有功夫去打探什么。你怎么这样闲?难道分下来的丝线都织完了?”

    田采便皱着眉头,道:“既然已成为官婢了,不到累死那一日,是干不完的。哪里织得完?”

    “既然如此,你还不快去干活。只管在这里啰啰嗦嗦,误了工,少不得一顿打。”

    田采听了,便叹了一声,道:“你说你我这是遭了什么霉运,我们并未作恶,却受家中连累落到这步田地。我虽不如你,但到底衣食无忧,如今却连我从前的婢女也不如。你可知道,前几日我们那里有个官婢,身子极弱,因为没做完分内的活,被管营下令好一顿打。饶是挨了打,还得熬夜做。那一夜,我们都去睡了,只剩她一个还在织机前不得将息。谁知第二日醒来……”

    听了这话,郭霁不由刺心,正在舂米的手,便停了下来,半日方道:“田姊姊,我们既然从前托庇家族,安享尊崇福禄,如今家中遇难,牵连其罪也是应该的。反倒是家中父兄,从前劳心劳力庇护我们,无论有无过错,已经以命相抵了。两相比较,他们若有知,只怕更要觉得冤屈。”

    田采见她感伤,也跟着勾起了伤心事,便垂泪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呢?你家乃是高门,我不知因何获罪。然我不过出身商户,父祖辈代代经商,虽颇存了些资财,到底身份卑微。我父亲前些年便到了兖州,贩卖丝绸。青兖贼起时,当地官吏便令我们这些商户捐纳资产来养兵,而且征缴一日比一日严酷。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筹集军资,更有一些官吏与豪门从中渔利,眼看着这些年辛苦积攒的产业日渐凋零。也不止我们家,整个兖州的商户都是如此。原本想扛过去就好了,谁知一闹就是好几年,我父亲见再这样下去就赔精光了,便打算着举家迁回丹阳郡。哪知被当地太守察知,寻了个由头,将我们明火执仗地抄了家。等到平定叛乱后,便趁机攀诬我父亲和兄弟们通贼。到底……到底……”

    听到这里,郭霁便知田采父兄定然是受刑被诛。她自与田采结交以来,虽田采百般热肠,她却深自戒备,今日闻听此语,想二人同病相怜,也自惨然,便丢了杵,默然伫立。

    那田采吞声半日,方哽咽道:“父兄死时,我已嫁人。我虽因父兄惨死而悲痛欲绝,到底庆幸自己可以躲过去。可是……哪知道人心似水,冰冷无常。夫家为免受牵连,丝毫不顾我性命,一纸休书将我赶了出来。如此,我的名籍便又回了父亲家中。我们一族都在丹阳,因上下使了钱,没有被牵连上。但到底救不了我,终归被流配到这里来……”

    田采再也说不下去,便在这夕阳秋风里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郭霁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田采一路上能是不是得到米浆补充,虽也食不果腹,到底吃穿用度略略强些。而到了姑臧城,这田采也是第一个出资上下打点,留下来的。想必是她族中人怜惜她,便暗中给她携带些细软,盼着这可怜的族女日子好过些。

    郭霁自知在这样的人间惨祸面前,言辞实在单薄无益,可见田采哭的悲伤,便上前安抚道:“田娘子,从前只见你嬉笑怒骂,我不知你心里这样苦。可是,你我既已至此……”

    那田采却是个要强的,见她来安慰,便一把抹了眼泪,倔强地将脸仰起来,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道:“你放心,自小我就见惯父亲兄长行事刚强,方能得一方立足之地,我自然不会垮了。我早晚摆脱这商户出身,让那些士大夫也不敢轻视了我。”

    郭霁见她这样,才放了心,又听她说要“摆脱商户出身”,不知为何心里竟莫名地想笑——如今都是官婢身份了,比之商户更为低贱,哪里还要摆脱?

    她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想安慰又怕再勾起田采伤心,便拆开话题,道:“你风风火火跑了,不是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吗?”

    田采这才想起有要事,遂忘了适才一番痛哭,语气又如从前一般了,道:“我跟你说,适才有个武威太守府参军家的家仆,说是奉家主之命,要选两个官婢到他府上去。”

    郭霁听了半信半疑,道:“我们是官婢,又不是他家的私奴。哪里是他想选就选的?”

    田采便乜斜着眼,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最近西戎和羌胡猖狂,此前劫掠了我们不少财物子女,并侵入敦煌郡,听说日前还杀了敦煌郡太守。如今这凉州诸将中,没有几个能成事的。唯有这个姓沈的参军,是个悍勇无双的,胜了几场,狠狠地挫了戎胡的锐气。太守欢喜,便赏赐他良田、奴婢。何况,你不知道吧,其实有不少人偷偷将官婢、良田转入私宅。”

    郭霁这才信了,点点头道:“你想去是不是?那便去你们营管那里打点打点,以你的才貌,应该能被选中。”

    田采便嗤的一笑,道:“我倒是想啊。可是人家根本没去我们那一营,直奔你们这里来了。我想着你在这里,便悄悄来告诉你,可别错失了机遇。”

    郭霁却摇了摇头,又继续舂米,一面头部抬眼不睁地道:“那样好事怎么轮得到我?我还是舂我的米吧。舂完了这些,听说过两日,还有姑臧城内太守并属官们的私粮也着落在我们身上了,可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田采冷笑了一声,道:“不光是你们这里,你以为我们没日没夜地在织机前是为了这几个屯田营的布帛?这几个营不过几匹粗布罢了。所有那些丝绸绢帛都是给城里贵人做的私活。就今年这年景,咱们这几个营能打几斗粟?之所以这样多的活,都是为贵人们干的。若干的不好,那更是打了营管的脸,吃鞭子都是小事。”

    郭霁听了,便笑道:“既如此,你也选不上了,那便安心做官婢吧。”

    田采便又想起正事来了,忙拉着郭霁道:“你快别在这里舂米了,赶紧过去,省的让别人抢了先。我跟你说,你们那管营你对不错。我听说,不但宋制使临走前嘱托过他,似乎还有姑臧城的人和他打过招呼,令他照拂你。”

    “姑臧城?”郭霁忙扯开了田采的手,疑惑道:“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我在姑臧城并无任何故旧亲朋。”

    田采便松了手,半是谑笑半是认真道:“你自己都不知道,那谁还能知道?不过照我看,有空穴才能来风。就像宋制使,你到如今不也不肯告诉我们,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吗?”

    宋制使一路照顾,并且屡屡相互的缘由,她一个字也没对别人提起。这自然是因为她又与田采这等受叛乱牵连的刑犯不同。她之所以被抄家没族,乃因悖逆庶人谋反。而因悖逆庶人牵连而家败族灭的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谁如果沾带上一星半点,只怕立时就会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虽然宋制使曾单独将她带出,以迷惑众人,令众人以为她与宋制使有男女之事。可是宋制使披肝沥胆的相待,又岂是肌肤之亲就能解答的?

    多少女刑徒被夺了清白,不过就是换一碗稀粥以保命罢了。

    可是宋制使除却向她馈赠饮食外,还为她出头摁住了刺杀官吏这样的大罪。更何况乌鞘岭遇狼那一夜,那个当初因羞辱她被刺的吏卒最终又不明不白地被甩下车去落入狼腹。

    别人不知,可她是亲眼见到的,那吏卒是因她救田采而扑向她欲置她于死地,反被宋制使踢下马车的。

    如此转变突发在千钧一发之际,就连慌乱中的田采也未必看到,可是郭霁却知要万分谨慎,于是便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三缄其口。

    “你不也多得他照顾吗?可你也没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啊。”

    郭霁说的太过于自然了,田采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便叹道:“罢了,如今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劝你赶紧地收拾收拾,把你包裹里留着的好衣衫拿出来。沈参军家的人又不瞎,你们营里那些个丑婆娘们如何跟你比?”

    郭霁实在无法,便只好说了实话,道:“田姊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参军府,我是不愿去的。”

    田采不禁杏目圆睁,惊诧道:“难道你不知道官婢之辛劳?难道你愿意累死在这里?还是你不知道参军府上即便做个低等的奴婢也比在这里轻松些?或者你果真不知道,凭借你的姿容,若能得参军的青睐,便可脱了奴籍了?”

    郭霁耐着性子听完,只冷冷道:“田娘子,我是真的不想去。请你不必勉强相劝。”

    田采望着在萧萧秋风里,断断续续舂米的那个单薄身影,不禁目瞪口呆。她想不明白,这个曾经出身高贵如今却沦为官婢的女子,为什么不能明白这显而易见的道理。

    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甘于一生为奴婢?还是果真有什么别的出头之法?

    毕竟她曾经是高门贵女见识必定不凡,毕竟她虽然平时沉默然偶或语出惊人……

    正在田采满心凌乱疑惑时,忽然营中的士卒跑了来,命郭霁速速到管营处。

    田采听了,心中一动,她忽然拉住郭霁的手,不假思索地就说道:“郭娘子,假使有出头之处,将来不要相忘。”

    郭霁却叹了一声,没有回答她。

    姑臧城太守属下立有军功获赏的沈姓参军所派家仆,替主人选中入其私府的官婢竟然是郭霁。

    她固然心中百般不愿,可如今的身份以及太守之令使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些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去成的女子百思不得其所,为什么会是郭霁呢?

    彼时的郭霁还不明白,可是日后她总会知道。

    时至泰和二年,河西五郡内有豪族掣肘,外有戎胡入侵,豪强圈占土地,赋税日益锐减,恰逢旱灾荒年……

    敦煌太守被袭边的西戎某部袭杀,另有几县已经投降于西戎,其间有数次征战,死伤不少边将……

    朝廷闻此,中外震惊,天子当机立断,派了信臣前往凉州收拾残局。

    就在郭霁带着简单的行囊,登上参军府的马车,即将要前往姑臧城时,天子派出的凉州刺史也正日夜兼程,跨越陇阪,翻过乌鞘岭,向着满目疮痍的河西飞驰而来。

    黄河滔滔,白云之间,远上西凉,明月一方。

    或许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终有一日,远来的人终会在这里找到深厚的归属,从容老去,代代繁衍生息,沉睡在地母博大的胸怀中,抹平旧日的眷恋和创痛,不分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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