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渐行渐近，并未如紫薇想的那般上前拉扯她，只是坐在了她的对面，在食盒里挑了两个杂面馒头，就着茶水自顾自得吃着，女子也紧随其后坐在了一旁，沉默不语。

    三个人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间形成了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圈。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小小的女孩瞳孔明澈，目光里有畏惧，可更多的却是同龄富贵人家子女所不具备的沉静，像是一泓湖水，倒映出一切真实。

    男人见紫薇居然先声夺人，对她来了兴致，笑道：“有几分胆色，不似那些除了投胎就一无是处的蠢货。眼下的光景，你应该也听了去，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处置你？”

    紫薇垂眸，轻声道：“你们拐了我来，却也没对我怎么样，既不是为命，那便是财，若是你们肯送我回家，我父母必有重礼。”

    女子一哂，漂亮单薄的脸上锋芒尽显：“这事可归不了你管，你这身衣裳，光是上头的苏绣，便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这样的人家的儿女被拐，又岂能轻易善了的，想诓我们，你还嫩了点，这天底下可没有绑了肉票，还巴巴儿送回去的道理！”

    男子却在这时候盯上了紫薇脖子上挂着的金镶玉项圈，他用手一指：“你脖子上挂的东西拿来我看。”他们二人带走紫薇不过顺手为之，并未仔细查看她身上的装束。

    紫薇只得摘下递给了他，这个项圈是她满月时乾隆专门给她打的，赤金镶玉，雕了紫薇花的纹样，正面嵌真珠贝、青金石、红宝石，蜜蜡等珍宝，下面悬着一枚状如雀卵的玉佩，带着紫色的瑕纹，放在烛火下看，内里似有天光流动，幻彩万端，令人目眩神迷。

    男人端详一番，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僵了一瞬，如乌云压顶，下一刻，便是风雨晦暗，电光雷山。

    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让紫薇如芒在背，她下意识往一旁缩了缩，却被男人伸手拽住了胳膊，她人小力薄，根本挣脱不了，惊惶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男人冷笑一声：“自然是那金银销魂窝了。那些杀千刀的官儿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能让我讨点利息？”说着就叫女子取了东西过来，紫薇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彻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待她醒来时，夜幕已然降临，头顶上是低垂的粉色帐幔，扑面香气氤氲，耳畔笙歌回响，身体陷在丝和锦造就的温柔中，恍惚中竟让她以为她已经得脱大难，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可惜不是，她只是出得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绑她的那对男女，竟将她卖来了扬州城内的瓦舍里，瓦舍最开始只是民众平素里玩闹的地方，取个易聚易散，犹如砖瓦之属的意思，后来宋朝南迁，诸如扬州、杭州之类的主城，便成了军队驻跸之处，时常召集妓乐，暇日娱戏，久而久之，这瓦舍便也就成了秦楼楚馆的代名词了。

    窗外的世界风轻雨霁，浸润在无边的月色里，莹然生辉，看似触手可及，却是天堑之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楼下的状况，有好几个彪形大汉在楼下巡视，房门也被锁上了。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声色犬马，心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最后认命般的坐在了床上，眉心紧蹙，双眼茫然得盯着房间里仿佛在为她垂泪的焰光，直到夜晚的靡靡之音渐渐归于岑寂。

    半寐半醒间，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紫薇顺着脚步声望去，来人是一男一女，一个插金戴银，看年纪已经有四十来岁，眼角眉梢吊着风情，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姿容，不出意外，就是这家青楼的老鸨了；跟着她进来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月白亮缎袍子，头戴瓜皮小帽，五短身材，紫棠面皮，颇有几分富态。

    一进门来，就上下打量着紫薇，老鸨上前赔笑道：“陆老板，你看看这丫头如何？盘条靓顺的，前两日才到的新鲜货，可入得了您的眼？”她讨好般的笑容，在紫薇眼里就如同苍蝇附膻，撩扑不去。

    被老鸨称为陆老板人名叫陆宏景，正是扬州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主要做贩盐的生意，他捋了捋髭须，笑道：“模样倒是一等一的标致，就是年岁小了点。”

    老鸨笑道：“年岁小才好调教呢，您从前在我这里找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紫薇听着他们像挑拣货物一般讨论着她的归属，心里又恨又怕，对扬州“养瘦马”之风，她早有耳闻，扬州自古便是繁华富庶之地，这儿的盐商更是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也渐生出了奢靡攀比之风，他们买来贫苦人家相貌姣好的童女，教她们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淫巧，待成人后，她们有的被卖入秦楼楚馆，有的流连于茶馆酒肆站关，运气最好的则是被大户人家看重收房做个小妾，这些相貌妍好的女子，生长在世间最繁华锦绣的地方，那是万千朵繁缀枝头的灼灼芳菲，可她们的命运却如无根浮萍般，哪怕是一点风吹雨打，也能轻易摧折零落，古城千年的风流下，不知藏了多少斑驳血泪。

    无论是被留在青楼里，还是被这个人买走，于她而言都是不是什么好去处，突然，她灵光一现，跳下床来，把老鸨吓了一跳。

    陆老板疑道：“你没裹脚？”

    紫薇点点头，满清入关早期，曾经三令五申，要求民间废止缠足，但后来因着阻力太大而作罢，但满族的姑娘是从来不缠足的。

    陆老板呵呵一笑，对老鸨道：“你能不能保证这个丫头没有麻烦？”

    老鸨见陆老板不怒反喜，忙道：“这丫头是个外地口音，没根没蒂，不会牵丝攀藤的……只要藏得好。”

    他们几句话敲定了紫薇的归属，便趁着夜色将紫薇带上了回府的马车。

    扬州城内灯火苍茫，微风拂过，眼前一切仿佛被笼上一层轻烟，如行星月之中，虚实变幻。

    马车内，她拘谨着坐在软垫上，盘算着下一步动作。

    陆宏景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眸光锐利，半威胁道：“小丫头，你不用想着如何逃跑，两淮一带，还没有谁能轻易跑出我的掌心。”

    对于紫薇，他心中自有打算，毕竟谁甘心只做士农工商里地位最卑微的商呢，说着，就将小几上的食盒推了过来。

    紫薇略一愣怔，手下意识握住了衣摆，陆宏景旋即话锋一转：“但我买了你，可不是让你来受罪的。你只要乖乖听话，以后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紫薇觉得陆老爷对她的态度和蔼的有些过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思索片刻，轻声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陆宏景静默片刻，忽然笑了：“做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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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陆府的日子比紫薇预想的要好多了，她被安排进了小姐们住的露落园里，府中无人责难她，更不曾短她衣食，甚至还派了几个小丫头来伺候她，除了没有自由。

    待了十来天，紫薇也算是明白了陆宏景嘴里所谓的女儿到底意味着什么。

    宫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通过八旗大选和内务府小选入宫，但私下里还有一个江南采选的旧例，江浙一带的地方官惯会体察圣意，每年都会私下往宫里送些貌美多才的良家子，美其名曰“献曲”，偶尔有一两个优秀的，被留下来侍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民间汉女入宫到底是违反祖制，一旦登入龙庭，便是真正的的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六公主徽瑜的生母怡妃柏兰筠便是当年苏州织造献上来的良家子，后来被乾隆看中入了潜邸侍奉，她红颜薄命，难产早逝，但她的家人也因此得了不少便宜，不但奉旨入了正黄旗包衣，还赐了宅子土地，她的父亲兄弟也进了内务府当差。

    怡妃所在的柏氏一族在苏州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富户，和扬州的陆氏家族也算是通着信儿，眼见着柏氏脱了民籍成了贵人，这陆氏便也有样学样，在各房都挑了适龄貌美的女儿，从小仔细调教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预备着送上去攀龙附凤呢。

    陆宏景虽有十几房姬妾，可膝下只有三个儿子，他不甘心错过这个青云直上的机会，这才精挑细选买下了紫薇，紫薇年纪小，更兼生的肌骨莹润，容色清丽，粲然如明珠生晕，养上几年，便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难自弃了。

    此次乾隆南巡返程，驻跸扬州，本是个大好机会，可前段时间乾隆的遇刺让整个扬州都陷入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这“献曲”的计划便也付诸东流了，但这些尚在闺中的女孩子们却是耽误不得的。

    她长于深宫，看人处世自有一套缘法，在这些天的相处里，倒还真有个特别的，容貌似春花绚烂，行事却如秋叶般沉静，在这些自小被家族争荣夸耀的观念荼毒的女孩子里显得尤为难得，也许，她会成为自己的助力。在弄清楚这些事情后，紫薇的心头慢慢的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她要让陆家人自己送她回宫！

    怀着满腹心事，紫薇在夜色的怀抱下安静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