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虞思庄躺在病榻上,忍着咳嗽,听赵若岚讲今日在学新堂又被苏太傅夸赞了字帖的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宽慰、释然又甜蜜的笑来。

    她心中那块如玉珏般缺失的一角终于被填得满满当当。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苏文述时,似乎和眼前的女儿一般大。

    那是个炎炎夏日,她正逃了学堂躲在院子里的凉亭纳凉,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侍女揪了出来,说是来了个远房亲戚,叫她去堂前厮认。

    虞思庄一路走走停停,踩着树影躲着烈日,心中不胜其烦。

    这样的酷暑还要顶着烈日去招呼亲戚,真是无聊透了。

    但她不曾料到的是,身上的那股子烦躁在见到苏文述的第一眼,就消失殆尽,甚至让她觉得如有清风拂面。

    那远房亲戚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清清瘦瘦,身上的长衫洗得发白发透,几乎要透出里衫的斑驳。令人惊讶的是,他虽是这样一身洗旧了的破衫,站在满身环佩的母亲面前却丝毫不显穷酸,反而显现出一种有别于她常见到的世家子弟的清劲风骨。

    虞思庄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颤。

    那双眼生得极好,清雅素然如同前夜里的月光,朝她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丝丝轻柔的凉气,说不上的清爽。

    不等母亲发话,她便学着印象里哥哥和友人初识时的样子,冲着对方伸出右手,展颜一笑道:“虞思庄,幸会。”

    对面的人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她这不同寻常女子的招呼方式,可他也实在是不敢随意握住女孩子的手,再将人家拽进怀中拍肩。最后他只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掌心,红着耳廓回道:“苏文述,叨扰了。”

    虞思庄第一次听到如此凛冽清扬的声音,也是第一次触碰到如此冰冷的指尖。

    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感受到西疆夏日的清爽。

    .

    苏文述是虞思庄母亲苏氏的远房亲戚,家中三代以内的人都因故而亡,只剩一个奶娘。他年纪尚小,做不了工,奶娘年纪又大,养活不起他,只好讨了盘缠,带着他从江汉一路西行,来西疆投奔苏氏。

    苏氏见老奶娘可怜,便领了他们进来,本打算找些简单的粗使活计给苏文述,但见他文静灵气,便随口问了几个问题。

    苏文述对答如流,不卑不亢,且言辞之间并非白丁。

    苏氏便知这孩子定是上过学堂爱读书的,心中便生了些喜爱之情。她两个儿女,一个赛一个的不喜读书。小女儿自己逃课还不算,还总是拉着哥哥胡闹。确实也应该找个学伴,带带他们读书的气氛。

    苏文述年纪同虞思庄相仿,正是个好苗子。

    苏氏拿定注意,这才叫人去找自己的一对儿女过来相见。她没想到的是,苏文述何止是有灵气,虞思庄也不仅仅是有了个学伴。

    .

    很快,苏文述读书的天赋便显现出来。不仅仅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不论是诗画还是琴棋,他都进步神速,不到一两年,便成了先生口中的奇才。

    不过他还有个天赋,只有虞思庄知晓:

    但凡他见过的字迹,他都能模仿得如同本人。

    虞思庄已经忘记当初自己是怎么发现他这个天赋的了,只知道儿时先生留的课业大部分都是苏文述帮她写就的,一次也没被先生发现过。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她记得有一次苏文述按照她所说的,绘制了一整本的蹴鞠战术谱,她看到那本册子的时候这样笑着问他。

    对面的人微微红着脸,只看着她不回答。

    她被那双清冽的眼专注地看着,心头砰砰直跳,只好胡乱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你习射不行!走,我们去后院习射去!”

    那日她大笑着看他将箭射得满天,就是射不中靶心。

    平日里清傲如竹的人被她这样取笑了一下午却也不恼,只转过身来,含着笑意道:“仔细喝风了,回头肚子要疼,可两三日吃不了糯米糕。”

    那日的余晖洒在苏文述高高瘦瘦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虞思庄的襦裙上。

    那时虞思庄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他们的影子会永远纠缠在一起。

    .

    屋外雪落如飘絮。

    苏文述一边听虞思庄讲前两日她和苏氏去庙里敬香,路上救了个人,一边帮她赶先生留的课业。

    “那人姓谁名谁?”他随口问道。

    “不知道,他不肯说。”虞思庄毫不在意地说着,走到苏文述旁边,仔细看他写字,口中啧啧称奇:“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定也会认为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苏文述停下笔,抬眼见她有些倦意,便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你放心,明日定不会缺了你的功课。”

    虞思庄心知确实该回房休息了,可见他一张冷峻的脸上烛光跳动,简直比这世间任何美景都要赏心悦目,就怎么也迈不开腿了。

    她见苏文述坐的长椅,便在他旁边坐下来,“外面雪太大了,我等雪停了再走。你继续写呀。”她说着,还伸手推了推他的左手催促着。

    苏文述顿时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怕她发现,连忙低下头奋笔疾书起来。

    写着写着,身边的人没了声音,他刚要转身询问,就觉得肩上一沉,一股清香飘了过来。苏文述登时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生怕惊扰了靠着他睡着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便就着这样僵硬的姿势,将手中的课业写完了。

    那时苏文述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他们的肩膀会永远靠在一起。

    .

    赐婚的圣旨降到镇西将军府的时候,虞思庄正在和苏文述讨论兵书。

    虞将军派人传她去正堂接旨,她尚不觉得如何,倒是苏文述顿时一脸煞白。

    听完了圣旨,虞思庄如在梦中,她扭头去看父亲,只见他拧着眉点了点头。她又扭头去看母亲,苏氏小声说“我们上次救了的那个少年便是当朝太子”。

    一切明了,当朝太子微服到了西疆,被镇西将军府的嫡女救了性命。太子一见倾心,求娶镇西将军之女,怎么看都是一段佳话。

    虞思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抗旨,就像她不知道该如何与父母诉说自己的一腔眷恋。

    那日之后,虞思庄便不再私下与苏文述相见,也不再要他代写课业。每每在学堂之上,她总能感觉到有忧伤的月光照射在她身上。

    可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这样又过了一两月,苏文述向苏氏请辞,要回乡赶考。

    虞思庄在他走的前一日夜里,叫贴身侍女送了文房四宝给他,说祝他金榜题名,官进翰林。

    苏文述捧着她送的践行之礼,默默地流泪。泪水打湿了锦盒,透出里面的夹层来。苏文述带着诧异捻开了夹层,从里面抽出一块细绢手帕来。

    那上面歪歪斜斜绣着一丛青竹,旁边一株墨兰。墨兰和青竹的叶片搭在一起,像两个人肩靠着肩。

    苏文述心痛如刀绞。

    他知道虞思庄是最不会女红的,这样精细的绣品不知道她要绣坏多少条,才能得这么一条能见人的。怪不得最近见她都戴着手套,他还以为她是怕冷,哪里知道竟是为了给他绣条帕子。

    他哪里配她这样珍视。

    自从赐婚的圣旨宣了以来,苏文述强撑着一口气,表现得与平日无异。直到此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埋在被子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

    两人再见时虞思庄已成了大昭的皇后,端坐在昭平帝旁边,接受新科状元苏文述的拜见。

    苏文述本不敢抬眼,却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着:“苏状元少年天才,胸怀韬略,志怀霜雪,实乃大昭之幸也。”

    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座上之人正含着笑意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欣赏,也有带着释然的欣慰。

    苏文述几乎是虔诚地叩拜下去,回道:“文述凡才,承蒙殊遇,委授殿元,定将竭尽股肱之力,以图报效。”

    .

    后来,皇后虞思庄诞下一女,封为昭阳公主。又在昭阳公主四岁之时指定已经成了翰林学士的苏文述为太傅,教导皇室子弟。

    三年后,大昭皇后虞思庄染疾而薨。

    .

    赵若岚登基之后,有次和苏太傅品酒闲聊,见身边无人,便低声问他:“苏太傅,朕一直想问,你当初在大殿上拿给百官看的先帝遗迹真的是父皇亲笔所写吗?”

    苏文述淡淡一笑,斜眼看她,道:“陛下觉得是就是,陛下觉得不是便不是。”

    赵若岚哈哈大笑着与他又碰了一杯。

    .

    赵锦十岁那年,圣太傅苏文述因病而亡,终身未娶。

    昭阳帝赵若岚感其历任两代帝师,教导之心淳淳可鉴,特以国礼厚葬,入皇陵,墓穴之位与先皇后虞氏仅隔一段浅溪。

    每年早春,柳絮漫天飞舞,纷纷落入溪中,便成了一座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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