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男友七日

    1

    二十八岁的春天,死去八年的男友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床铺的另一半,将我挤下床。

    我一向不信怪力乱神,第一反应是进入社会后积攒多年的精神病终于在今天爆发。也许原因是上个月业绩一塌糊涂,兜兜转转还是拿了底薪,气得入睡时都在手抖。

    在我认知中,出现幻觉应该是相当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了,此时若再主动和幻觉互动,恐怕就要面对相当恐怖的二次伤害。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症状是见到死了八年的前男友。

    我自认为和他交往时用情不深,实际上他也确实像个交情不深的人一样死在了我的世界外,我因他受的情伤还不比今早他把我挤下床、把我后脑勺撞出的肿包疼。

    黑川伊佐那侧躺在我的床上,穿着天竺特攻服,懒洋洋地抻懒腰,打哈欠,毫无良心地将我的薄被盖在自己身上。

    "早上好。"

    黑川对我说着,层层叠叠的浅色睫毛张开,露出底下一双玻璃珠子似的、让人看了觉得恐怖的大眼睛。我感到自己被抛进冰冷的湖水里,每次呼吸都顶着水压向外艰难吐泡,直到我的手脚冰凉,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我才发现那是从我后背与前胸渗出的冷汗。

    2

    我将写满我看不懂文字的检查报告递给医生,先前做的精神测试与挂号费诊疗费已经顶上我上个月得到的底薪,甚至我今天为了看医生专门在公司请了假。这些都不是问题,此时此刻悠然自得地站在我身后的伊佐那才是最大的问题。只要能解决他,就算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医生问我具体见到什么幻觉,除了前男友外,还有没有看到虚影、产生幻听之类的症状。我说没有,视野里只有一个静静伫立的黑川伊佐那,甚至不是视野中,而是他就应该是自己走到了那个位置,顺理成章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连余光都能瞟到他红红的衣服。

    时隔八年,第一次如此拼尽全力地将前男友描述给其他人听,讲到激动时,我直挺挺站起来,伸手比划身旁伊佐那的身高。

    我指着某个在他人眼里不可见的位置,来回摆动手掌,说前男友十八岁就死了,大概没来得及发育。伊佐那正冷冷地扭着头看我。他从鼻腔里哼出声音,像见到低智的猴子。

    "他还在鄙视我,医生,一般来说受情伤之后会让幻想对象鄙视自己吗?"讲到最后,我也不由得浑身发毛,"这难道是鬼?黑川来索我命了?"

    医生微微抬头:"你们之前发生过矛盾吗?"

    "应该没有吧。但是他像是那种死了好多年,突然某一天觉得我没一起死,然后心里不平衡要索我命的人。"

    黑川没忍住笑,夸张地倚在医生的电脑上抹眼泪。我担心他一个用力把显示屏的支撑架压断,万一医生认定这是我的问题,给我找麻烦,我可受不了。

    医生给我开了单子,让我去一楼药房领药。我向他鞠躬道谢,慈眉善目的医生点点头,告诫我应该多出去走走,有条件去结交些新朋友。他应该彻底认为这个黑川是我受情伤的结果。事实也应该就是如此,但黑川斜着眼睛看我,一颦一笑都像在嘲笑我。如果我真的想要制作一个前男友幻境,他怎么会用这么负面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拿到药,我仔细阅读功效,发现上面写着针对精神疾病的安神。

    "吃这个没用。"伊佐那一步步跟在我身后,与我重叠落下的脚步声像踩在我的神经上摩擦前进一样折磨。"我是货真价实的黑川伊佐那,你吃这个有什么用?"

    每个人都看不到在我身后大摇大摆的伊佐那。八年前和他出门时,别人总是因为他深褐色的皮肤与独特的五官投射来充满探究欲的眼神,更不要提他此时穿着特攻服,是实打实的不良少年。

    然而,明明每个人都看不到他,却都微妙地避开他所在的位置,仿佛他真的像个大活人一样在这行走,呼吸。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世界上只有自己处于无法忍受的挣扎里,想要在大街上指着他,对所有路人大喊大叫:"这是伊佐那,已经死了八年的黑川伊佐那!为什么你们无动于衷?为什么你们那么轻松,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受苦?!"

    走到医院门口时,伊佐那在我身旁,恍然大悟似的对我说:"咱俩哪儿没有矛盾了?你这混蛋,你曾经靠压榨我大赚了一笔吧。"

    3

    我在黑川伊佐那十二岁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个只会用拳头打架的孩子,穿着旧衣服,长长的卷发只用普通剪刀削去尖头,土里土气。但他实在很能打,这副瘦小贫瘠的身体,真不知道是被施加了什么魔法,能那样迅捷地跳起来狠狠一脚踢到国中生的鼻子上。

    小混混们对金钱朴实的不加修饰的欲望,以及原始人般强盛的斗争心,会成为我生意的养料。我在不良圈内招揽人去参加极道的黑拳赛,越强越有趣的越好。黑川伊佐那显然是又强又有趣的人。

    他坐在选手中时,同伴打趣我终于疯了,选了这样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来,十分钟后就被他饱含仇恨与愤怒的动作威慑,继而把他当做一只纯粹的观赏动物,饶有兴致地向我抛来筹码。伊佐那像我小时候玩的爆竹,只要点燃引线,不出三秒就会在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狂暴烟雾与火光。

    黑川连胜五场,我作为代理方赚得盆满钵满。凌晨,我带着他从地下广场走出来,穿过弯弯绕绕的树丛,从破了洞的铁丝网钻出去。黑川的白色T恤一角被铁丝勾住,他用力把衣服撕下来。他的上衣松松垮垮,即使烂了一大块,只要把下摆塞进裤子里就勉强维持体面。黑川钻出灌木丛后,伸手用力拍打身上留下的红褐色痕迹。

    我将酬金的十分之一给黑川,告诉他如果还想要更多,就和我联络。他低着头数钞票,半晌问我:"我看到他们给你的东西比这多。"

    "那是属于我的,没有你的份。”我挺胸,“小鬼要那么多干什么?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会混得很惨。"

    从揍裂的额角向下流的血已经结痂,被路灯映照时像一只巨大的虫子趴在他脸上。黑川扯着嘴巴笑了两声,磨破的指节颤抖着夹住钞票,轻飘飘地对我说:"前辈,你明白的吧。设施是不会给孤儿零花钱用的。"

    他的白T袖口有一圈红色,上面绣了孤儿院的标志,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大概会以为是校服之类。他叫我"前辈",可能是因为我也和孤儿差不多。十二岁之前我在设施长大,随后被亲生奶奶接走。我后悔用这段经历跟他套近乎,这个称呼让我不舒服。

    黑川告诉我这个时间早已过了门禁不知道几小时,现在回去是禁忌行为,会被保育大婶抓起来揍。于是我在路边的关东煮店请他吃晚饭,在歌舞伎町里找到熟人的便宜酒店,开了两间房间。

    "你无家可归吗?"在进门前,黑川一只手紧握着门把手向我搭话,"你这有胆子赚这种钱,为什么和我一起在这里住?"

    我将前台给的房卡插进去:"我在攒钱租超大落地窗的大平层,为此你要用我给你的消毒液,把手和脸擦干净再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在酒店门口看到抱着一个纸袋的黑川伊佐那。他和我打招呼,袋子里露出一套崭新的衣服。

    第一次见黑川时我对他说了什么话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这些有关第一次拳赛的故事,毕竟真要回忆,那也已经是比八年更久以前的事。当时的黑川伊佐那活蹦乱跳。

    现在想来,黑川之后向着地下社会进发也许有我的启发。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真不想再这样启发他,至少他就不会因为暴走团斗殴什么的蠢事死了。又想来,铤而走险只为获得一点零花钱,我们在人生起跑线上就已经是蠢人了。

    算了,怎样都好,已经和现在的我没关系了。

    我站在厨房,用水果刀把医生开的药片切开,放进嘴里,打开水龙头。黑川如同背后灵一般在我身旁久久不离去。但愿这个药有效,能快些让这幻觉消失。

    从我骑着自行车,从医院回到家开始,黑川就在我身旁嘟嘟囔囔,啰啰嗦嗦。我骑着骑行车,黑川便装模作样坐在我的后座,特攻服的长摆随着风在空中浮浮沉沉。我咬着牙想"车后载人肯定会被警告",但又踌躇起黑川是不是人的问题。犹豫中,红灯变成绿灯,黑川把头贴在我的后腰,不耐烦地催我向前走,随后嘲笑我年轻时跟他们飚摩托,长大了却只会慢吞吞骑个自行车,和早晨买菜的老奶奶没什么两样。

    黑川被风吹起的刘海时不时落在我的后背,痒痒的。

    "我真的很好奇。"他说,"你那时有用不完的胆量,总是冲在前面。我记得我十二岁后半年进了少年院,被判三年,你不得不交违约金。可是你愣是靠躲躲藏藏在城市角落游走,和债主耗到最后,期间还抽空见我,对我诉苦呢。"

    我听着他的笑声,努力抑制住接他话的渴望。我虽然已经变得软绵绵,眼角不可避免生出纹路,黑川却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的圆滑,银发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庞都保持着最意气风发的状态,就这样永远年轻的黑川对我叹着气。

    "我还以为凭你这种胆子,变成大人之后,早过上你梦寐以求的大平层生活了。这世界上总是胆子大的、不老实的人铤而走险,得到最多的报酬。"

    “这是你的生活宗旨?怪不得你十八岁就死了。”

    "前辈,你现在的生活挺让我失望的。"

    我张开嘴,握着玻璃杯的手一直发抖,注视着从水龙头里流淌出来的液体,杯口边缘一股一股的水向我的手背上打。半片药在舌头末端融化,苦水从嘴唇流到下巴。我说:"我已经学会怎样做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了。"

    黑川伊佐那大笑起来。

    "你骗我。"

    他的眼球宛如两颗嵌入眼眶的宝石:"你总是对我说谎,前辈。"

    4

    喝了几天药,黑川伊佐那的存在不仅没有减淡,反而变本加厉。偶尔他像还活着时一样指使我帮他做东西吃,即使他并没有把它们消化的能力。偶尔他在我家里转来转去,一边嘲笑我如今住所又破又小,一边胡乱把我的书本从柜子里抽出来,摊平在茶几上,装作有兴趣地阅读。

    黑川毕竟是黑川。小时候的他不会读书,长大了也照样对这方面没有兴趣。而我不一样,我从很小就在社会摸爬滚打,想着法子赚钱,有时为了比别人高的利润,常常需要从各种途径收集资料,学习经验。

    我自认为比他高人一等,每次他眯着眼睛辨认我留在书页上的字迹,我都想要挺起胸膛接受他膜拜的眼神,可他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从未满足过我的任何期望,即便看出我的心思,也从来只是"诶诶""啊啊"地奉承几句可有可无的语气词。

    吃药的第四天,黑川伊佐那俨然像个活人一样堂而皇之地在卧室里进进出出。

    最近晚上我时常被憋醒,有时候我梦到自己回到十几岁的夏天,在仇人堆里,有人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摁进地上湿润的泥巴,或者只是单纯地用虎口扼住我的咽喉,喘不上气,瞪着眼睛怀疑我奋斗至此换来的人生意义。

    我在睡眠中头部充血,有时候梦到的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朦胧的感受。感觉自己正顺着一道巨大裂谷向下不停地坠落,在这漫长的、深不见底的折磨之下充满恐惧地合紧五指祈祷,而后,我感觉我已经深入到这裂缝的最底端,在这个空气进不来的位置不停咳嗽直到头紧绷绷地疼痛起来。大概是窒息的数秒内,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世界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满光明,在这片洁白之中,我体会到无尽的平静与安宁。也许是濒死感,好像被温暖而柔软的墙壁包裹住,于是上下眼皮黏连在一起,正要失去意识时,又猛地被从裂缝里扯出来——从湿润的温暖之中被一把拉出——我才终于明白我身处何处,小小的我,下半身陷入黑川伊佐那胸口被击中而产生的伤口之中,上半部分注视着黑川伊佐那僵直的脸。他正呆滞地凝望着雪花飘落的夜空,沾满雪粒的睫毛颤抖着,我听到从他口中发出的空气破裂声,好像他还活着一样。但我深知这是他的尸体,那些声音是血液被肌肉挤在黏膜中、其中气泡被压裂时产生的声音。使我万分恐惧。

    我大喊一声惊醒,捂住咽喉用力咳嗽,嘶哑地费力呼吸。

    黑川伊佐那趴在我身旁,和我共享一张小小的单人床。第一天见到他时,他就是用这样的姿势,把我一脚踹到地板上。

    "做噩梦啦。前辈。"他故意把发音拗得黏答答。

    "你掐我。"我吞咽下一口铁锈味的唾沫,"你果然是来找我索命的,伊佐那,你觉得你自己一个人死了,这不公平,必须将我也带下去。你是不是觉得独留你一个人去对岸不公平?伊佐那!黑川!你不能这么对我!"

    伊佐那的脸在清晨四点的淡蓝色天光照耀下,露出了比画家笔下女人更加难以捉摸、更加暧昧不清的笑容。我感到他此时心情的平静,和我刚才在濒死中体会到的惨白宁静一模一样。他说:"你会对我说这些话,是因为你就是这样想的。"

    "你一直记得我。"他的话语是一串上古时期留下的奇幻咒语,"……你爱我像恨我一样,前辈。"

    不知不觉之间,眼泪爬满我的脸。我伸手触碰它们时,嘴里还重复呢喃着"你不能这么对我"。当我将泪水擦干,太阳已经缓慢挂到天空正中央。

    新的一天开始了。

    5

    我觉得不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这五天,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噩梦,我格外强烈地意识到人生脱离掌控。

    我现在想起来,伊佐那死后我的确茫然失落过一段时间,但那更像是被愤怒刺激了,因为直到火化都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他死了一周,鹤蝶才慢吞吞地跟我联系。这正是伊佐那从不在乎我的证明,他甚至不会跟身边其他人提及我的重要性,所以他们在事件结束了一周,整整七天,才恍然大悟想起世上有我这号人。

    我究竟还得被困在这个认为我无关紧要的人身边多久?我必须得找到方法解决这个跟在我身边的死人。

    "你已经旷工五天了,这完全是为我而做的吧。莫非我改变你的生活了?"

    伊佐那毫不在乎地嘻嘻笑着,如果不是已经尝试过,我真想用厨房刀把他在这里解决掉。

    我焦急地在手机里寻找与他有关的人的信息。得知伊佐那死讯的那天我愤怒至极宣布要与他们这群所有杂种断联,于是把每个人的联系方式都彻底删除、拉黑。第二日,我又觉得异常心神不宁,鬼鬼祟祟摸到鹤蝶住的医院,顺着住院部一间一间地打听过去,问那个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的男孩住在哪里。

    当时鹤蝶独自坐在床上看窗外飘落的雪花。我想要从门上的玻璃向内偷看他,却不巧对上他正向我这边扭头。鹤蝶大声喊我进来,而我则一眼看到他袒露在病号服下包裹着厚厚绷带的胸膛。所以枪击的全部故事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控制不住恢复那种坠入深渊的恐怖失重感,仿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不是鹤蝶,而是我自己。我与伊佐那擦肩而过。鹤蝶作为事件的结尾坐在这里,为什么他的位置不能是伊佐那?

    "姐。"鹤蝶招呼我坐下,"这是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吧?快要三月份了,快要春天了,还下雪,真是不可思议。"

    我害怕我对鹤蝶吐出恶言恶语,我的喉咙里挤出不属于我本人的微弱嘤咛,鹤蝶把旁边柜子上放的水果递给我。我握着通红的苹果,指甲盖插进果皮,里面流淌出的糖水混合表皮的红色果蜡黏住我的指腹。

    "伊佐那是……为了保护我,去世的。"鹤蝶把脸避开我,"对不起,我太逊了、我太………"

    在他因抽噎而不停重复的气音中,我的心像苹果一样裂开很多孔洞,我所有生命气力都哆哆嗦嗦地从中窜出,留下干海绵一样苦涩而空虚的肉。

    我重新把鹤蝶的电话加回通讯录,走出病房时,碰到长得面熟的几个男孩,我问到他们是东万的成员,于是鬼使神差地与他们也加了联系方式。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某天我还会找他们好好品味一下黑川中枪倒地的细节。

    现在就是那个某天了。

    如果黑川是因为他有遗憾、我有遗憾而逗留在我身边,那我现在找与他有关联的人把遗憾解决,他是不是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在我颤抖着寻找号码时,世界的一切都像死了一样安静,甚至连我自己都停止了呼吸。黑川把脸趴在我的左肩膀,垂着眼睛看我的手机屏幕,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声音像是从世界的另一头、很远很远的位置产生回音,这模糊的回音伴着耳鸣进入我的大脑。

    "前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互相告白的那天?"

    "不记得了。"我咬着牙吸气,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肯定是你这烂人强迫我的吧?"

    黑川撒娇一样对我哀怨道:"你怎么这样想我?我那时候才几岁啊,你才是做坏人的那个。"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记得。从我进少年院的第二年开始,你每三个月都要来探视我,就这样直到我剪短的头发都长长了,距离我还有半年结束刑期时,你突然不来了。

    我当时觉得,你肯定是放弃我了。因为你每次来都对我喊打喊杀,第一次探视我时,你对我大吐苦水,因为我突然不再回拳场,导致你亏了好大一笔,甚至被记上黑名单追债。然后你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要剁我的手指头,好可怕呀,幸亏我及时把刀子压在手肘下,不然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探视我了。我的手肘现在还有疤呢。我骗少年院的老师说,这是我在寝室被铁板床划破的。

    虽然你当时讨厌我,但我还想一直见你。艾玛没来见我,真一郎没来见我,只有前辈你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呢?你第二次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就像初恋时见到心悦的人那样开心……之后那半年你没来,我真的快被气疯了。我单方面觉得你背叛我了,等我出去后,我要杀了你。”

    “你真可怕。”

    "所以你一直怕我。直到我出来的第七天,你才跌跌撞撞来找我。原来你是被仇家捉住,狠狠揍了一顿,以后再也没法在这一片做那种工作了。"

    "这样啊。也许那时候我喜欢你吧,因为喜欢你才每三个月都要去看你。真搞不懂我自己。"

    "我也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当时真的太惨烈了,一条腿打上石膏,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来见我,眼睛还肿得眯起来了。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然后你就捶胸顿足,宣布自己再也不会回到东京。"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奶奶刚死了,我用她留给我的遗产去看医生,治好腿,就没钱治脸上的小伤了。"

    "我当时一定是爱上你了,因为你被打的样子像一条流浪狗,好可怜啊。"

    "你在说什么鬼?不是我早早爱上你了吗?可能我想在离开东京之前把没做过的事都做完吧。喂,你不要这样看我!当时我究竟是怎么对你告白的?"

    "不对。"

    伊佐那的嘴唇凑近我的耳朵,耳鸣声转变成他声音的背景音。他每次呼吸都轻轻吹动我耳畔的碎发,他每次发音前的吸气都清晰可闻:"是我向你告白了。我为了让你不要离开东京,向你告白了。"

    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输进去,黑川伊佐那趴在我耳边诉说着前所未有的、热烈的爱意。

    6

    我想要鹤蝶接电话,至少我与他相处过很长时间,拨通时我默默祈祷他不要换号码,最终却只得到冷漠的电子音。

    我忍不住嘲讽自己,怎么会有人这么长时间不换手机?更何况他们已经成年,大概鹤蝶也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抱期望地拨打下一个号码,便令人震惊地听到毫不认识的声音。报出黑川伊佐那的名字后,男人告诉我他叫龙宫寺坚,现在在一家摩托车店工作,有需要可以去找他。

    我气喘吁吁地抓着手机站在摩托店门口,一个脸上有疤痕的金发男孩给我开门。

    "你好,你是…"他微微张大嘴,"你是黑川的副手?"

    多亏他的话,我没有花费很长时间便顺利回忆起他是谁。看来有关黑川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记得牢固。黑川离开少年院不久就接手黑龙,这个脸上有疤的男孩在八代目黑龙做过一段时间干部。如今他已经长高,穿着器械修理工的灰蓝色衣服,吃惊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记得他曾经脾气很差,喜欢动手打人。如今他已经完全长大,身高抽条不少,即使面对我时不悦地皱起眉毛,也还是先冷静地告诉我“稍等”,随后走进锃亮的摩托车背后,和高大的同事轻声交谈。

    看来社会对不良的磨炼很成功。我看向旁边的黑川伊佐那。在等待他们交谈结束的这几十秒中,我的思绪从“黑川长大后不知会不会被社会规训”进展到“为什么他们都能这么顺利地接受人生,我却始终无法从过去摆脱,事到如今还总是想到黑川?”这些微妙的思考使我呼吸急促,两眼发黑,手臂忍不住颤抖起来。黑川没有回应我的视线,他正看着店内陈设的摩托车。

    只有已经死去的黑川是我的同伴,因为他永远都不会长大了。黑川永远定格在过去,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变成大人,走上正经的人生道路。年少的黑川伊佐那、成年的乾青宗和龙宫寺坚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时,我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当下,我完全是一个异类,在我现实的身体里套着属于十八岁黑川伊佐那的灵魂,真是一种地狱般的体验。

    龙宫寺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我,和医院的医生如出一辙。伊佐那在我背后嘟囔着他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这样。

    我问他们:"你们能看到这里的黑川吗?黑川伊佐那?"

    随后我伸手比划黑川所处的位置,他的占地面积,他的长宽高:"就是这样,我现在能看到活生生的黑川伊佐那,这是不是很奇怪?我感觉我是有病,或者我是有遗憾,但是怎么解决?你们有没有想法?"

    乾青宗也开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我在他们心中已经完全是可怜的创伤后应激患者了。也许就是这样吧。

    我们三个在店内围成一圈坐下,他们语重心长地开始开导我。大致意思是,他们一路走来也失去了很多同伴。有的是真的因故去世,有的是理念不合于是就此分开。

    "人的交情本身就不会永恒。我们这边……在那段时间里,也有很多重要的人不告而别。现在想来,年轻的自己真是有点笨。一直追逐没有意义的目标。"龙宫寺坚干巴巴地笑了笑,说出这些话大概是对他来说一种莫大的折磨。

    "你们当时的目标是什么?"我问他,"像伊佐那一样,称霸天下吗?"

    龙宫寺避而不谈,转了个话题,告诉我他现在还保留着东万的特攻服,虽然自己早早因为工作之类的原因变得更加健壮,完全穿不下了。"人都是会长大的啊,失去了也无可奈何。"他叹了一口气,"你这幅样子,黑川肯定也…不想看到吧。"

    我和黑川目光交接,他嘲讽地抿嘴角。他肯定很厌恶这种通用的讨好话术。如果他的话能被听到,他肯定会说“我巴不得她天天这么为我辗转反侧”这种讨人厌的话。

    我怀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那就是我能用这些话题把他气跑。伊佐那死前最恨最恨的一定是他的兄弟,暂且不提他们究竟能不能被称为兄弟。

    我故意问他:"佐野万次郎现在在做什么?"

    龙宫寺的眼神躲闪一瞬,这短暂的思考被我捕捉到,我在同情与嘲笑之间选择了最平静的默不作声。"他在海外……"他说出这些话时,自己都用了相当怀疑、迟钝的语气,随后他懊恼地垂下头,掖在耳后的一缕刘海遮住脑侧的纹身。

    "要是人生真像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龙宫寺坚喟叹道。

    7

    龙宫寺坚想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去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把饭团囫囵塞进嘴里,咀嚼米粒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哀。我幻想自己的一切问题能在向故人的求救中得到解决,实际上却只知道了故人同样活得乱七八糟。黑川伊佐那仍以不知什么理由在我身旁。

    虚假的伊佐那让我产生毫无虚假的痛苦。在我望着被米包裹的梅干发呆时,黑川开口问道:“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但佐野万次郎下落不明的状态肯定让你更开心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关于他的事。”

    伊佐那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如果要听清,就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然而我根本不想这样做,我好不容易维持了八年的正常生活,事到如今因为他全部毁了,我变得心神不宁,难道不全是他的错?

    我不想再那样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可是如果不专注地听,伊佐那的声音就含含糊糊地在两只耳朵打转。

    “你不用说,我不想知道更多你的想法了。你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现在不想再考虑你了,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我只想离开你,为什么这么难?”

    "这样啊,但是你已经旷工六天了吧?这样真的可以吗?万一流落街头,饿死怎么办,难道是自愿想要和我殉情?就算你要离开我,专注自己的生活,但到头来你不还是一事无成?从带我打拳时就这样,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就放弃未来,你怎么这么蠢啊?你现在活得开心吗?离开我说到底也只是想找我的替代品,找第二个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

    我被伊佐那一连串称得上贬低的话冲昏头脑,呆呆地看着他,他还在笑,看起来像是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愁那样轻松。我想让他闭嘴。我想让他不要再笑。

    “做梦吧,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你活下去了。”

    “我叫你闭嘴啊伊佐那!”

    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喊,把手里提着的、刚从便利店买的东西向他扔过去。塑料袋穿过伊佐那身体的瞬间,他向我露出了一个凄惨至极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熊熊怒火。

    在不想面对现实时,我就把手机关机,如今已经积攒了好多同事、上司发来的邮件,电话也一个都没接。也许我确实已经被开除。我好像真的过得不开心、不顺利,这种被伊佐那说中的羞耻感带来强烈的不甘,我忍不住想要用愤怒掩饰这些情绪,但我的手还在发抖。

    塑料袋落在地上,里面装着崭新刀具的木盒在水泥地上滑行,直到撞在路灯杆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面,成罐的啤酒外壳被撞凹陷下去,酒沫源源不断地流淌,随后被水泥地吸入。我的精神也随之一通被伊佐那吸纳,我只是一瓶小小啤酒,经受不住这样大的冲击。我流淌在地面上,面对的却是一片大地这样庞大的伊佐那。看不见首尾的伊佐那。我在梦里见到的遍体鳞伤的伊佐那。

    伊佐那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被公司开除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上班太累了。以前做那种事的时候更累,还会受伤呢。"

    伊佐那露出哀怜的神色:“前辈,你离开我之后的生活过得太痛苦、太可怜了。你费尽心思摸爬滚打这么久,渴望尊严、金钱、情绪价值,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却从来得不到你的应援。其实我一直都只是想要你,所以留在这里。”

    "骗子。骗子!"

    我转过身面对黑川伊佐那,伊佐那的发丝在晚风中飞舞,我感觉有一种极端的愤怒化作血液冲上我通红的额头,但同时伴随着非常强烈的恐惧,让我的声音颤个不停:"你那段时间已经疯了,你难道自己不明白,你以为你如今死了得到了安宁,我就会忘记你当时是怎样歇斯底里?你想杀了所有人!你想杀了佐野真一郎因为他不把你对亲缘的追求当回事,你想杀了佐野艾玛因为她得到家庭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你,你想杀了黑川加莲因为她是你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你想杀了佐野万次郎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投射你愤怒的对象!你现在想要我死,因为我无法全心全意支持你,因为我让你失望了!"

    我痛苦道:"我没办法面对没有你的人生了!我平庸,痛苦,失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死了,你为什么事到如今要这样报复我?明知道我也一无所有?为什么我所有珍视的东西到最后都会消失,就像你一样………"

    我蹲在地上蜷缩起来,伊佐那走近我,弯下腰包裹住我的全身。我的理性告诉我“伊佐那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不会这么劝我去死”,但很快无论是感性和理性都被他柔软的话语融化,他吐出的每一个单词都是动摇我的咒语,他说:“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一直这么想。”

    "……伊佐那。"我呢喃道,"我想回去。"

    8

    想回去。

    我将地上的东西捡回塑料袋。

    想回到一个永远能接纳我的地方,想回到一个充满潮湿爱意的温床。

    想回到我人生最完美的一刻,想回到伊佐那的眼睛里,伊佐那的瞳孔里,想回到他充满黏滞血块的喉咙里,顺着滑到他被肋骨丛林包裹的内脏里。

    想回到我与伊佐那热恋时,我依偎在他的身体上,脸颊隔着骨肉皮,听到底下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就好像我钻进他的躯壳里,和他的心脏紧紧挨在一起,我就和他的心脏同等重要。从他举在空中的手指缝隙之间窥见一角闪亮的星空,他褐色的指尖点到哪里,夜晚的哪一处就变得熠熠生辉,从天空落下的星星碎屑洒落在他沾满汗水的鼻梁与嘴唇,当他靠近我,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他手下温顺的玩物。月亮照亮他弯弯的睫毛,风凝固住他的吐息,垫在我身下的草叶与昆虫停止了呼吸。

    想回到我拥有伊佐那的那一刻,他是我十根手指能感受到的全部,他告诉我从今往后不需要考虑任何痛苦的事。将我摁在泥土里仇人会为我解决,看不到眉目的人生可以从现在开始向前走。我听信他的花言巧语,还以为伊佐那是帮我偷来火种的神,爱他爱得像月光亲吻潮水留在礁石上的细碎纹路,像火焰吞噬木炭,把我燃烧至从每一处皮肤缝隙中迸发橙红色火光。像鱼儿在缸底拾起饵食掉落的每一处碎屑,如同拨动琴弦一样带有痒意和疼痛的爱。

    想回到伊佐那永远走在我前方的时候,我越靠近他,越像风一样从我身体的每处缝隙溜走。我追逐伊佐那时,他便追逐更前方永远得不到的亲人。我们在生下来就不得不忍受的炼狱中永无止境地被推动,在他死亡后,我的惩罚开始持续。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我从他身上得到的全部就如此静静收纳在一个黑盒子里。我将耳朵贴在上面,伊佐那的呼吸从骨头的碎片中轻轻摇晃。

    想要回到永远不用担忧未来的地方,想要回到一个充斥着爱意、充斥着黑川紫色眼眸的地方,但究竟要回到哪里?这种渴望好像是伊佐那扎根在我身体内的编码,想要回到他身边,却并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大概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我受够了人生的全部,只有永远年轻的黑川站出来为我指引方向。就算贴近他胸膛时听到的再也不是有节奏的跳动而是一片寂静,如今我也觉得那是独属于我的安宁。

    伊佐那,伊佐那。

    我将嘴唇贴在那承载黑川全部生命重量的黑盒上,询问他:"事到如今,你从仇恨与愤怒之中解脱的那一刻,有没有考虑过我该怎么办?"

    9

    顺着冰冷的刀刃,我终于抵达了我漫长旅途的终点。电风扇一边转动一边发出噪音,眼睛适应黑暗后,我如愿以偿看到伊佐那的眼睛。他没有笑。我开始能够理解伊佐那。我想要对他说话,只要他不先于我开口。

    "我居然能做到我先前认为再也不会做的事了,怎么办?你死后,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想起关于你的任何事,总感觉如果我再多理解你一步,就意味着我又软弱了一步,又向着所有人的反方向前进了一步。但我没办法停止想你。我每时每刻都回忆你,其实是回忆过去的自己,你给我留下的这么多宝贵的年少时光,就算全是愚蠢幼稚不能细想的我也觉得这是一种珍贵。

    伊佐那,我现在能比以前能了解你,也许这是你现在来寻找我的理由。在你死前的那几个月、你在现在的这几天里,你一直笑得我心烦。你的笑有时不代表快乐,而代表愤怒嘲讽与哀伤,我发自内心害怕你这样模棱两可。我害怕你过得不幸福,害怕你落得和我一样的境遇,但是我又害怕你太幸福,害怕你抛下我。但是最后,你既没有幸福,也没有和我一直在一起。我倒希望你能在我的两个愿望中选择一个了。"

    我躺在小小的、逼仄的房间内,在这片令人感到平静的黑暗中,与伊佐那两个人一起拥抱着挤在那张单人床上。为了不滚落下去,我和他面对面侧躺着,我弯曲的腿伸进他的腿下,他的手臂搭在我的后背,就这样紧贴着彼此,回到了最黑暗最原始的状态。我低喃着八年来想要对他说的一切话,空气中不知何时染上一股浓重铁锈味,我听到黑川心脏的搏动。每次他心脏跳动一次,迫于压力,那三个伤口中也会挤出汩汩流动的液体。

    我明白我被浓厚的鲜血包裹着,面前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伊佐那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我根本没见过他这样。他死的那天,我和他吵了架,坐在酒店里,从窗户窥见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细密小雪,于是拍照将它们留存下来。在那个时刻的横滨,那个温暖的酒店外,伊佐那正冰冷地躺在地上,是一只被猎枪打断脖子的鸟。我感到冷,像躺在雪地里一样冷,随后却是一阵幸福到冲昏头脑的温暖,因为我听到黑川的心跳,它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在我所处的空间内,像母亲哼唱的歌谣。

    我没有见过母亲,但我心想困在腹中就是这样的感受。不需要思考的温暖,充斥在耳畔的有心跳声与水流声,这是温暖的故乡。我明白黑川对于爱意的追求总是越靠近家人越好。人类在社会中匍匐前进,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会用一辈子追求,因此在哪个年龄受了伤,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我与黑川,生下来还是个婴儿时便没有父母,因此生下来就比别人受了更多的伤,做了一辈子的婴儿,越是成长,越渴望抛弃理智,回到永恒的温暖之中。

    手腕与脖颈的疼痛已经在长时间中转化成一种麻木,黑川沾满液体的手掌抚摸我的脸颊。我与他的血液在小小的拥挤的被褥中融合成一条联系彼此的缎带,这样我与他便会从孤独的一回到零,生下来便填补彼此的创口。在我失去一切悲伤痛苦,失去一切理智时,我的意识顺着更遥远的河对岸流淌入深不见底的峡谷。我终于停止了永无止尽的坠落,而是安稳地躺在一处柔软平原之上。

    我感觉自己正与伊佐那一同遍体鳞伤地躺在雪地上,雪被我的体温融化,世界变得雾气朦胧。

    在这片幻象中,我回忆起黑川向我表白的那一刻。保持着开门姿势的黑川弯着眼睛露出一种充满幸福的笑容,在我准备离开时,他慌乱起来,伸出滚烫的汗津津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对我说:“还不要走!”然而一阵天旋地转,和我面对面躺在床上的十八岁的伊佐那就取代了回忆,占据了我的瞳孔正中央。他的表情虚弱而痛苦,他对我说话时喉咙内滚动的血液发出水流动的声音,使我感到我身处海底。

    "前辈,我爱你。"嘴唇开开合合。

    "请和我交往吧。"

    10

    零点的钟声响起,今天是男友死而复生的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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