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十六最近日子过得不太舒坦。

    他不过普普通通在这琳琅集里开间布料铺子的商贩，虽然身在此处少不得跟这许多江湖人打交道，但也实在算不上是个“江湖人”，唐家堡内部究竟想的什么，以至于整个市集都要重新清点他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成日的不开张，三两日还好说，一旦持续下去……

    想到这里他又哀叹了一声。此次清点与以往不同，唐家堡那边既未说缘由，又未说究竟何时算是清点完毕再次开市，不禁时常为此忧心忡忡起来。

    “掌柜的掌柜的，今天反正是又清了一遍了，您看看？”

    伙计将这几天已经写过第五遍的库存清单交给万十六，虽然心下烦闷，万十六还是皱着眉头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摆了摆手：“行了，没得啥子问题……去歇着吧。”

    伙计将清单收了回来，磨磨蹭蹭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掌柜的……这个，咱原本也就是小本生意，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也就这么些玩意儿，本来生意就不太景气……这么下去，伙计们不得想办法先去别的地方找点活干？”

    万十六听出他试探的意思，回头打量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只说道：“你们若是能找到活计就去做……总归能养活家里也是好事。之后这边开张了，早点回来就行。”

    伙计又踌躇了一会儿，只道：“是陈记布行前两天来找，意思说是……想让我们去那边做活。”

    听见这个铺子名，万十六似乎也没多大惊异的神色，又或者早在意料之中——这是与他这万记争了许久的老对头了。他只是叹了口气，平静地看向伙计说道：“这一去……也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伙计也愁得皱起了眉，讷讷了半晌才嗫嚅道：“反正我是没答应……掌柜的对我有恩，我是做不出那吃里扒外的事情……不过他们给的真的不少，就怕……”

    万十六叹着气摆了摆手，只道：“那我也没什么法子……本来我们生意就不景气，陈记那头趁着机会挖人也是意料之中。说到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时大伙儿来的时候都是短工，按月计的，想走也容易……”

    听到此处反而是那伙计急了：“掌柜的！”

    “再过两天，陈冉应该会自己找上门来吧？”

    陈冉正是那陈记布行的掌柜。万十六和他俩人不对付了十几年，对于这下一步要做什么，倒是多少能猜得出来了。

    “反正，反正掌柜的和他陈记也差不了多少，他又能有多大的能耐把掌柜的逼出去？”

    “他们生意比我们好多了，而且，谁知道呢，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陈记似乎在这儿站得很稳，我有点说不上来……”

    万十六一边收拾着铺子里的布料一边念叨着。他一丝不苟地、动作轻缓地擦拭着布料上本没有多少的灰尘，伙计看了颇有些难受，一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了，小李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该干啥干啥去吧。累了就去歇着，或者吃顿饭去……隔壁陆二娘的抄手铺子要是开着，帮我也带一碗回来……”

    被叫做小李的伙计有些颓然地点了点头，“哎”了一声应下，扭头出去了。万十六现在最后一匹布收拾完，都安安稳稳放好在该放的地方，忽然听得门口铃铛声，还以为是小李回来了：“回来了？要是买到了就放那吧，我一会儿吃……没有的话就……”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万十六回头正见铺子进来两位陌生的人。先进来那位戴着幂篱、黑纱长得快要及地，乍一瞧活像是个几十年前的世家女；随后跟着的一身玉白，瞧着仿佛是个漂亮的少年人，清清冷冷仙庭出来的一般。

    但尽管看着如此，在这琳琅集也待了十几年的万十六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两人必定也是那所谓的“江湖人”。

    他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快步走出来抬手抱拳一礼：“二位真对不住，这两天铺子没怎么开张，瞧着乱。二位若是有需要，尽管和我说便是，咱尽量给……”

    何子规只是轻笑了声，抬手止住了万十六的话头：“我二人只是来随便瞧瞧，不劳烦掌柜的多操劳。这琳琅集进来冷清得很，难得见这儿还亮着灯。”

    “那二位可来得不巧，近些时日琳琅集有大清点，除了买吃的几家，基本都没怎么开张，咱若是想扯几尺布，现在就给贵客裁。但二位若是急着看别的，不妨等明日天一亮，往成都城里走一遭？”

    “我们便是从城里过来的。本想着体会一下这琳琅集连开昼夜、灯火通明之景，如此一来，倒的确不赶巧了。”

    万十六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身又将店内的货品摆放整齐。何子规仔细瞧了瞧四周，黑纱下的眉眼透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肖沉璧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侧，过了会儿才偏了下头，正巧她的目光也随后投了过来。

    早些年起二人便有这样不知缘由的默契了。何子规无声地笑了下，低声与他说道：“这家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位置倒是的确微妙。”

    “总之留意着。先去别处看看？”

    何子规稍一颔首，随后抬手一礼，扬声与万十六作别。万十六客客气气地弯腰回礼，只是听得她的声音语调心下稍奇，略一走神，俩人已经一起出了店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小李不一会儿拿了几个包子回来，嘟囔着陆二娘的抄手铺子也几天没开业，只能给万十六带些这个。万十六把钱给了他，几口把包子吃掉，还没擦手又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还未来得及转身招待，随后便是熟悉又让人不快的笑。

    “哎呀老万，别来无恙呀。”

    万十六顿时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他沉下脸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正见陈冉穿着一身绮罗锦绣趾高气昂地走进来，活像是只发了福的大公鸡。

    小李刚想说点什么，但见万十六向他一摆手，一时欲言又止，却最终还是闭了嘴出了门去。陈冉大摇大摆地在桌前坐下，夸张地叹了口气啧了啧舌，摇着头道：“老万啊，瞧瞧你这小地方，一天能收几个钱啊？”

    万十六知道他这话颇带几分阴阳怪气，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臭着脸坐在那里，倒了杯茶推过去，抬手作了个“打住”的手势：“行了，别瞎跟我卖别的关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这话说得不耐烦，掺了几分他的乡音和蜀地的口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陈冉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也不再绕弯子悠悠开口，却也不喝茶，只是拿起杯子瞧了瞧里面的茶汤，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推了回去：“老万啊，这铺子你还是不出？”

    见他不接茶杯，万十六索性拿着自己喝了：“每年你都问一遍，可哪一年我出了？别在这儿跟我磨蹭，要是来老实做客，我请你杯茶，要是说这些有的没的，我……”

    “这闭市还不定到什么时候。老万，你真当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点？”

    “……闭市？”

    “对。瞧，你还不清楚吧？清点只是个开头，之后琳琅集要闭市好一段时间，这期间……不定有多少家撑不住关门大吉，你要是并到我们这儿，至少万记能活。”陈冉压低了声音，几分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老万，把你这铺子并到我家名下，你还当你的掌柜的，就是我放点我们的人进来，再借下你这铺子的好位置……不是互惠互利？”

    “证据呢？唐门那边不出个明确的说法，唐总掌事那里不给个明确的信儿，我不会听你的鬼话。”

    “老万，我这是在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

    话说到最后多了分咬牙切齿，万十六也神色紧绷地盯着他，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陈冉死死盯了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起身一挥手道：“算了，我不逼你。老万，你就在这里和你的万记，过最后的日子吧……”

    “要是弄出什么动静，你是觉得唐门不会管？”

    “管？”陈冉夸张地笑了笑，“他们管什么？生意上的冲突而已……和他们江湖人天天的争斗比起来，可文雅安静多了。他们可是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琳琅集里面无声无息少一个人、少一家铺子，你觉得他们会放在心上？更何况……要是他们知道背后是怎么回事儿，就更不会管了。”

    “陈冉，你仗着后面有靠山？”

    陈冉仍然只是夸张地笑了声，盯着万十六不说话。不一会儿万十六忽然觉得胸口一痛，一个没撑住直直栽倒，手里的茶杯再拿不稳，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你刚才……你下毒？”

    万十六很快便因为锥心的痛而说不出话了，只是目眦欲裂地盯着那慢悠悠起身、居高临下的人。

    “放心，仅仅是一个教训而已。”陈冉面上的笑容在灯影里显得像是傩戏里面具上雕刻出来的一般，“万十六，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