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

    元日,占岁。

    裴初九醒的时候,妘杳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他躺在妘杳的床上,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出神。

    直到一束光从窗户缝隙里钻进了屋子里,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面,他才抱着被子微微偏开脑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光里面进进出出。

    又忽然将脸藏进被子里开始傻笑起来。

    直到山下传来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才收了笑,随手在床头拿了件衣服穿在身上,不是他昨日穿的那套,却无比合身。

    白衣锦袍。

    是他年少未出山时,贯穿的衣服颜色。

    只是等他后来下山报仇,学会杀人后,便再也没有穿过浅色的衣裳。

    山下放鞭炮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空气里硫磺的气味也越发浓郁。

    裴初九收回思绪,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推门出了屋子,一路往山顶而去。

    等他赶到凤凰台,只见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妘杳,正跪在凤凰台前,红衣似火,腰背笔直,而她的身后是从山下尘世而来的人间烟火气,沾满凡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只求一个今生的圆满。

    裴初九叹息一声,收起面上的凝重,化作嘴角淡淡的笑意,朝妘杳一步一步走去,挨着她在凤凰台前跪下。

    那天,妘杳告诉他凤凰台是祭台,也是坟冢,埋着凤凰一族的一位先祖。

    而对裴初九而言,凤凰台下埋着的是长辈,更是恩人。

    于是守护好凤凰台,不让封印失效,便成了落在他肩上,他不知道自己能扛到几时的重担。

    在裴初九跪下的时候,忽然一阵风起,带着漫山凤凰花在空中摇曳,妘杳在沙沙声中偏头看着他,笑靥如花:“你跪什么?”

    裴初九不回答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台身刻着的铭文,反问她:“你又跪什么?”

    妘杳收回看着裴初九的目光:“想起了一些事,自觉对不起师父的教导,只好来这里悔过。”

    “那我不是更应该跪,毕竟祸都是我闯的。”

    说着,裴初九便朝着封印铭文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向了身后的厚重尘愿。

    妘杳也不跪了,靠着凤凰台席地坐在地上,看着裴初九笼在青烟里的身影出神,好似在这明明灭灭间,只等一阵风来,裴初九和这带着尘世俗愿的人间烟火便将消散不见。

    凤凰台有灵,和山之灵相通,本该代替主人继续守护半啾山,和靠半啾山过活的芸芸众生,却因主人的灰飞烟灭而自我封闭数千年。

    便是每年的伊始,山下百姓祭神的时候,那些带着对新一年美好祝愿的青烟从山下随风而来,飘荡在整个山谷之间,最后汇聚在山顶之上的凤凰台,成为整个半啾山的供养,也依旧无法唤醒凤凰台,唤醒和凤凰台相通的山之灵。

    而人间香火虽是山之灵的供养,却也是凡人贪嗔痴念的寄托,当尘愿汇聚于灵台,灵台却无法将山灵的福泽反馈给众生,等尘愿越积越多,终有灵台负载不了的那一天,福泽便成了祸端。

    于是山之灵也开始跟着枯萎。

    妘杳身为祭司的后人,虽无法唤醒灵台,却能以已身代替灵台净化这些香火供奉,耗上一些心血,滋养山之灵,替先祖继续守护这些祖祖辈辈一直信仰着她的信徒。

    这里的人代代相传着半啾山上神灵的故事,他们当她是她,而她是她,又不是她。

    她终有一天是要回神族的,所以她许桐声在山下创立了青梧门,是为乱世里的孩子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也是为了有一天便是山灵枯萎,也有人能站出来,带领大家成为自己的神灵,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只一味索取,终将山崩水竭。

    今日她来凤凰台,说是悔过,更多的还是想借今日的香火供奉,再试着和山之灵沟通一次,看是否能唤醒沉睡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的山灵。

    若山灵能醒,有山灵和青梧门的弟子同在,那她也能放心离开半啾山,如上一世放火烧山的事,她绝不允许再发生一次。

    谁知本该一觉睡到天黑的裴初九会突然出现,成为了今日种种的第一个异数。

    妘杳偏头看了一眼耳后的血色铭文闪过暗金色的浅淡光芒,而漫山的青烟也在这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里面消散开了,露出了青烟后面的白衣公子和万丈红尘。

    公子在满眼青翠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看着她笑了笑,眼神飘忽,做贼心虚。

    他说:“这也没起风,烟怎么就散了?”装模作样,煞有其事。

    妘杳靠着凤凰台看了他良久,顺着他的话莞尔一笑道:“是呀,怎么就散了呀!”

    妘杳朝裴初九伸出了手,裴初九走过来将妘杳从地上拉了起来,拥进怀里,有些委屈:“昨天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答应了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幸好这里是半啾山,不然我又要以为你不要我了。

    妘杳搂着他的脖子,踮着脚尖在他耳边笑着“嗯”了一声:“就骗你,怎么样。”

    裴初九抱着她,闷声道:“不怎么样,你可以一直骗我的。但如果我有事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妘杳想了想道:“那你就瞒好一点,不要让我知道。”

    临近晌午,零星的鞭炮声终于彻底归于平静。妘杳和裴初九到青梧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两个小弟子拿着桃木剑从门里面追逐着跑出来,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前面的那个弟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后面那个,眼看着就要撞上妘杳了,被裴初九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小弟子在裴初九的怀里抬起了头,脸蛋红扑扑地看着拦住他的人,笑意还未退去,又睁大了眼睛做惊慌的样子,站稳后,老老实实朝妘杳行礼,又给裴初九行礼。

    后面的小弟子也跑到了跟前,学着小师兄的样子行礼。裴初九摸摸两个小家伙的头,这些小孩他曾经看着他们长大过一次,如今又要看着他们长大一次,想想还真是稀奇。

    “给。”裴初九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红包递给两个小弟子,两个小弟子欢喜地接过小红包,笑出两口小白牙,脆生生地跟裴初九道谢,又满眼期待地看向了妘杳。

    红鲤师兄说了,每年的正月初一,太师父都会给门中的小弟子发小红包,红包里装着太师父对他们的祝愿,随身带着能趋吉避凶,比那些什么十大仙门的乱七八糟法器神符都要好用。

    妘杳笑笑,背手在身后一摸,跟城里变戏法的卖艺人一样,手里便多了东西,不过变戏法的手里是红布,而妘杳手里的是带着细线的两个小红包。

    “贴身带着。”妘杳嘱咐道。

    “谢谢太师父,太师父新年快乐!”两个小弟子将小红包戴在了脖子上,又笑嘻嘻地拿着他们手中的桃木剑往门里跑了去,他们要快点去告诉其他的师兄弟,原来红鲤师兄这次真没有骗他们,太师父真的会送给他们保平安的小红包。

    “还是这么傻。”裴初九小声嘟噜道。

    “所以当初你是因为这个,不爱跟他们玩的?”妘杳顺口问道。

    裴初九刚来的时候,不比这些小孩大多少,偏偏沉闷得不像个正常的小孩子,妘杳以为她是不爱跟大人玩,便让桐声领着他去山下和小弟子们玩,谁知不过两天,裴初九便自己从山下拿着他的枕头回了山上,叫妘杳别再赶他。

    妘杳无奈,觉着小孩或许就是喜静,便让他跟着菖言读书,谁知读了半年多的书,还是难改小孩的满身戾气,反倒将菖言的过分洁癖学了个十足十。

    “差不多吧。”裴初九道,“和贺子琼一样闹腾。”

    妘杳笑笑,继续往青梧门里走,好巧不巧,刚进大门,便遇见了闹腾的贺子琼和裴子瑛。

    昨夜拜师妘杳不在,刑芷要去找,贺子琼也要跟着去,却不是为了找妘杳,而是为了找裴初九,谁知不仅师父拦着不要他和师伯去,连表姐也拦着不要他们去。

    如今过了一夜又一个上午,贺子琼才终于又见到了裴初九,委委屈屈地拉着裴初九的袖子问:“太子弟弟,你去哪里了?我和表姐拜师你不来观礼就算了,怎么年夜饭也不来吃。”

    裴初九嫌弃地收回了自己的衣袖,退后一步道:“吃了的。”

    “嗯?你吃了啥!”贺子琼不敢相信,裴初九居然是去吃独食了。

    妘杳闻言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胡言乱语,裴初九笑眯眯地看着妘杳,然后对贺子琼道:“吃你们剩下的鸡汤,煮的鸡汤面。”

    妘杳点点头,昨夜确实有这回事,只不过那鸡汤面叫裴初九煮成了软绵绵的浆糊,并不好吃。

    贺子琼疑惑地看着裴初九,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着一桌好吃的不吃,要吃大家剩下的。

    而裴子瑛经过一夜的休整,情绪和精神都好了许多,脑子也比昨晚更加灵光些,她知道裴初九和他师父的事,也能从桐声昨夜的欲言又止中,猜出一二旖旎来,她怕傻弟弟再问出些不该问的,连忙打岔道:“你不是要带我去看牌匾,太师父都来了,我们还去吗?”

    “对对对,”贺子琼拉着刚刚进门的裴初九又出了门,指着牌匾上的字问裴初九,“太子弟弟,你读的书多,你看看这个青梧门,是书中的那个青梧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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