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

    不等桐声应下,裴初九便乐颠颠跟上了妘杳,路过刑芷跟前时,还得意地朝刑芷做了一个鬼脸。

    因着失踪多年的故人忽然有了踪迹,还和裴初九有那样的渊源,妘杳心绪难平,埋头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发现裴初九一直举着两只爪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看见妘杳回头,裴初九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狐狸眼对上了妘杳的视线,故意举着一双惨不忍睹的手心给妘杳看。

    妘杳的视线从裴初九的眼睛移向了他的手,只看了一眼,便转回了头,继续沉默地往山上走。

    裴初九见妘杳对他手上的伤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失落,却不气馁,快跑两步追上妘杳,摇头晃脑地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上一世的裴初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这一世却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狗,心眼都写在了脸上。

    妘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却不妨碍她对这样的裴初九感到新奇,见他倒着走,便放慢了脚步迁就他:“我忘了什么?”

    “给我改个名字呀。”裴初九说得理所当然。

    妘杳道:“现在的名字不好吗,贺子珹?”

    裴初九摇头:“我都不是贺家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占着人家的名字。”

    妘杳看了一眼天边处的小金乌,眯起了眼睛:“你也不姓裴了。”

    上一世,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时辰,妘杳牵着裴初九沿着山道而行,原本沉默了一路的少年忽然挣开了她的手,抿着嘴唇站在原地和妘杳对峙。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他的手很脏,偷偷拿手往身上蹭了蹭,可惜衣服也不干净,沾满了血污,以致于手在衣服上越蹭越脏,他便将手藏在了身后,只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妘杳瞧。

    他没了母亲,姐姐生死未卜,父亲亲手将他送给了坏人,他心里很难受,就和怎么都擦不干净的手上黏腻的触感一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妘杳说。

    妘杳歪着脑袋瞧他的一番动作,捉了他藏起来的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绣了凤凰花的手帕替他擦干净,笑道:“即做了我的徒弟,便和前尘往事没了关系,我替你改个名字吧。”

    “什么名字。”那时裴初九叫贺子珹,是大盛朝的皇太子。

    妘杳想了想后道:“随你母姓,就叫裴初九吧。”

    初九,潜龙勿用。

    妘杳要他戒骄戒躁,莫教仇恨冲昏头脑,他却没做到。

    远方的金乌终于躲进了层层叠叠的远山之中,当最后一抹金色也消失在了地平线,裴初九脚跟被台阶绊到,一屁股坐在了山道上,拉回了他的思绪,也拉回了妘杳的思绪。

    妘杳驻足在一大片不知名的紫色野花跟前,看着裴初九良久,忽然笑了。

    她是带着生死劫降生的,师父说她的劫难过,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不圆满,唯一那个渡劫成功的也不见得就好,而妘杳作为一个神仙,或许能容易一些,也说不准。

    那时候妘杳不明白师父的意思,直到她快要死了,看见不该出现在半啾山的裴初九飞扑过来接住了下落的她,满脸都是眼泪,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抽着疼的时候,她忽然就懂了。

    哦,原来裴初九就是她的那个劫。

    怪不得这么难过。

    “可怎么就那么难过呢?”妘杳低吟一声,蹲下身子,依旧用那张绣着凤凰花的帕子替裴初九包好了手,然后消失在了山道之间,只留下被衣摆掠过的不知名小花在茫茫夜色里独自摇曳。

    裴初九握着又一次回到他手里的手帕,坐在山道间,收起了装了一天的没心没肺模样,连样子也变成了他二十九岁那年的样子。

    -

    第二日,天将明。

    姑获在人界游荡了一夜,看着隐隐要亮的天,叹息一声,念念不舍地将手里抱着的小孩给送了回去。

    谁知,竟在这家人的家门口撞上了同来送孩子的桐声和刑芷。

    刑芷围着姑获转了两圈,啧道:“姑获姑姑,你太不仗义了,这家人才丢了大儿子,你又把人家小女儿给偷走了,不是要人命吗?”

    姑获单手抱着熟睡的小姑娘,又伸手去摸桐声怀里小胖子的脸蛋:“别胡说,我只是借他家小姑娘过过瘾,这不正还回去嘛。”

    刑芷也凑上前来瞧小姑娘的睡颜,悄悄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小脸蛋,道:“家里不是新来了个小鬼嘛,虽然讨厌是讨厌了些,但模样长得还不错。”

    说起这个新来的,姑获不免有些惆怅:“族长也说是来了个小的,让我去照顾,可是呀……”

    “可是什么?”刑芷问。

    “可是那根本就不是个小孩,至少得有十七八岁了吧。”姑获越摸小胖子的脸蛋越爱不释手,干脆把小胖子也抱了过来。

    “怎么可能。”刑芷顺势把小姑娘抱到了怀里,“我和桐声都见过,大概就七八岁的样子,怎么可能有十七八岁。”

    姑获怀里抱着小胖子,又有些舍不得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刑芷道:“说他十七八还是少的,实际岁数怕还要大些,我带过那么多小孩儿,不会错的。”

    昨日冬至,是个吃羊肉汤的好日子,可惜山上师徒四人外出了三个,就剩下桐声这个话少的,显得整个半啾山都冷冷清清。

    姑获便早早下山,去了一趟塞外,打算多买些羊肉,叫上桐声一起去山下青梧门里和门中弟子过节,毕竟人多过节才热闹。

    谁知她忙碌了一天,又是熬羊汤,又是带着小弟子们包饺子,还没等羊汤熬白,饺子下锅,妘杳突然传信来说,她从山下带回来了个小孩子,和以前的三个徒弟一样,成年之前的衣食起居交给她照顾。

    听族长说来了个小的,姑获欢喜得连脸上沾着的面粉都没擦就赶回了山上,想先看看小孩子。

    毕竟自从桐声长大后,山上得有三百年没有过小孩子了,而山下的弟子,桐声嫌她对孩子太过娇惯,平时也不让她照顾。

    可等她欢欢喜喜赶回山上,却不见妘杳说的小孩子,只有个十七八岁的漂亮人族少年,倒是乖巧,见了她便叫姑姑,还有些自来熟,说饿了,要吃她做得最拿手的担担面。

    比起自理能力已经很好的另外三个,张口就要她做担担面,又要她帮忙收拾住处的裴初九无疑是很好了,可她还是想要养真的小孩,能让她抱着哄着,所以等妘杳屋子里的灯熄了,她便似再也忍受不住了一般地跑来了人界,想要抱一个小孩回去养。

    可等她真偷到了孩子,却又犹豫了。

    她当年之所以能进半啾山,便是因为她在山下的村子里偷小孩儿,被妘杳发现了。

    妘杳看着年岁不大,却是他们羽族这一任的族长,连半啾山都没出,拿着轻飘飘的一片梧桐叶就把她给逮上了山。

    按照族规,她这种偷小孩还屡教不改的,是要被除籍折翼,受五百年劳役,幸好当时的刑芷还是个没化形的小虎崽子,妘杳根本不会带,她便毛遂自荐想要做刑芷的奶娘,以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时妘杳并没有立马答应她,是后面族中几位长老将孔雀王的小儿子菖言送来了半啾山,要妘杳收下做二徒弟,妘杳面对两个幼崽没了主意,才勉强答应留下了她。

    可便是如此,她也是将偷来的小孩儿一一送回了家,并向他们的父母赔礼道歉,还答应妘杳金盆洗手绝不再犯,才让妘杳没废了她的一身修为。

    妘杳当年便说过,她要是再犯,是要罪加一等的,所以今日她一冲动,虽然下了半啾山重操旧业,但让冷风一吹也就清醒了,便是再不舍得,她也赶在彻底天亮之前将小孩给送了回来。

    谁知会在屋门口,遇见同来送小孩的刑芷和桐声。

    “唉。”姑获轻轻拍着小胖子的背,有些忧伤地道,“今日之事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族长!”

    “放心吧,我不告诉我师父。”刑芷的重点根本就没在这上面,她问道,“贺子珹那小子真的十七八了?”

    姑获点头道:“是呀,不过他说他叫裴初九。”

    刑芷鼓起腮帮子,满脸不解地看向了桐声,桐声安抚道:“不管他叫什么,几岁了,还是那句话,师父一定是知道的,我们还是等二师兄回来了,再从长计议吧。天快亮了,我们先把两个孩子送回去,莫教人给发现了。”

    刑芷望了一眼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边,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抱着小姑娘率先穿墙进了这座主人一看就很有钱的大宅子里。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盼着菖言能早些归家。

    人是讨厌了些,但谁叫他是师父家嫡亲的晚辈,对师父的事知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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