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天，我比你先走，你可不许殉情跟我。”
“我会在奈何桥边长长久久地等你。若你是自尽的，我来生……定选别的女人共度一生，永不遇见你。”
“不——”梁东舒失声叫道，伸出双手抓住叶应舟的胳膊，却抓了个空。
梁东舒一惊，睁开双眼，什么也没有。
原来又是这个梦。
虽然是梦，梁乐舒并未因此松了一口气。眼看窗外仍是漆黑，火盆中火光已熄，房间冷得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拉上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她很想念他那有力的臂膀、温暖的拥抱，可不知他此时在山上在为谁撑住希望的一片天。
她失神呢喃道：“叶郎，快要第三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梁乐舒毫无睡意，索性穿衣下床，添柴点火。她坐在桌边，看着窗外摇曳的叶影，听着火盆里偶尔发出的柴火哔剥声，摸着手中的桃木簪，呆呆的直到天亮。
他还是没有回来。
梁乐舒失望之余，复又想道，也许是今晚就能回来，他答应过她的，三日内就会回来的。他一向重守承诺，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一想，梁乐舒似是打起了精神，走进厨房做早饭，开启新的等待。
午后，赵桐前来看望梁乐舒，见她在裁衣，不禁惊讶道：“我以为这个时候你会在睡觉，本想看看你怎样就走。”
梁乐舒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不怎么犯困。
“可能我心里不安，也就不困了……”
赵桐低下头，她已经知道关于莫王寨的事，也知道今日是叶应舟去摧毁寨子的第三天。
她看着梁乐舒用剪子裁衣，发现她的手微微发抖。
“乐舒，现在大家已经知道叶大哥上山剿匪的事了，都在祝他平安归来。你该对他有信心啊。”
梁乐舒红了眼圈，停下动作，低声道：“小桐，自我一个人时，我没觉得孤独。他来了后，我更不觉得孤独。现在，他只是离开了三天，我就觉得好孤独。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等待竟让我这么焦灼。”
赵桐伸手握住梁乐舒的手，发觉她的手冰凉。
“别着急别着急。”赵桐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指着她剪裁的布料，“这看着像是小孩子的衣服，你这么早就开始给腹中孩子准备啦？”
梁乐舒目光移到小衣服上，那是只裁了一半的衣服。这几日每当担忧思念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就织布裁衣。奈何还是没做完。
“我也没什么事做，早早给孩子做件衣服也好。”梁乐舒笑着，“虽然不知是男是女的，但刚出生都差不多体形，我试着做一件。”
赵桐见她眼中有了光彩，笑道：“我陪你。”
梁乐舒点点头：“那可就谢谢你了。”
“谢什么，孩子落地，得叫我一声干娘。”
梁乐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渐渐地，太阳落山。小衣服已完工。
梁乐舒留了赵桐吃饭，之后目送她离开。
此时，叶应舟的身影仍是没有出现。
刚答应赵桐不担心的梁乐舒收起了脸上的微笑，一片慌乱。她遥遥地望着观山，他怎么还没回来？
梁乐舒坐在窗边，往火盆里添了柴火，依旧如凌晨那般握着桃木簪继续等。
等着等着，她抵不住困意沉沉，趴在桌上睡着了。
入睡不多久，她又开始做梦，梦里叶应舟又对她说一样的话，可这一次不同的是，他身上满是伤痕，衣服上血迹斑斑，比先前那次见他时更让人心惊肉跳。
梁乐舒血红着一双眼，向他跑去想为他疗伤。可是无论怎么跑，她一直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于黑暗之中。
“不！”梁乐舒再度清醒，心中骤浪不停息。手中的桃木簪因握得太紧，在她手中留出了深深的一道印。
窗外的月那么明亮，却无法为她照亮他的身影。窗外的北风呼啸，听着心生萧索空寂。
梁乐舒压住心中乱窜的不安，本想着做小衣服，可衣服已做完，还能做什么呢？
她突得想起了从前叶应舟教她吹笛怡情养性的光景，便从匣子里取出那管叶应舟送她的笛子，望着匣子里躺着的另外一管箫，缓缓吹奏。
伴着缺失箫声的《观山桃湖月》，她终是熬过了这漫漫长夜。
可是，仍不见他归来。
梁乐舒平静地放下笛子，将桌上的桃木簪握在手里。她定定地看着簪上的叶子，默默地下了决心，收拾一番上山寻找他。她不愿意这样空等着。
“乐舒！”
梁乐舒猛惊，这是赵桐的声音，但为何听起来是那么惊恐？
“乐舒！”
听着这一声一声越来越清晰的叫唤，梁乐舒竟有种来人是冥界判官，即将决定身在阎罗殿的她是回人间还是入地狱。
梁乐舒迅速站起身，突地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张开双手摸索着能扶的东西。不料，手中的桃木簪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梁乐舒骤得清明，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桃木簪。簪头上的叶子断裂了，只剩孤零零的桃子。
“乐舒！”赵桐撞开房门，梁乐舒的视线木木地转到了她身上。
她为什么在哭？她在哭什么？
“乐舒……”赵桐抱住梁乐舒，紧紧地抱着。
“他死了？”
赵桐一惊，这声音很轻，却很平静。她看着梁乐舒怔然的脸，讷讷说道：“他……叶大哥他……”
无论如何，赵桐仍是说不出来。
“他在哪里？”
“在……在村口。”
话音刚落，梁乐舒已挣离了赵桐的怀抱，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村口跑去。
赵桐在身后大声叫她，可她说了什么，梁乐舒已听不见。
走路约半炷香就能到村口的路，不消多久便跑完了。
村口分了两群人，一群人站得远远的，面上满是惊恐，另外一群几个人围着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梁乐舒慢慢地走近，看到了露出的一双脚。她一顿，那双脚上的鞋子，鞋底的花纹，是那么熟悉。她纳过的鞋，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梁乐舒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发出冰凉的脚步声。
渐渐地，围在地上的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头见是梁乐舒，均是一愣。接着，纷纷让了出来。
梁乐舒也因此看到了那躺在冰冷地面的人。
他身上只剩单衣，残破不堪，如她梦中一样血迹斑斑。北风一刮，翻起单衣一角，依稀可见内里的皮肤，竟是没有多少完好之处，看得人心惊肉跳。
当目光移到那人的脸上，梁乐舒一下子模糊了视线——他一头灰白的发，脸上皮肤溃烂，七窍残血。
梁乐舒跑到他身前，跪坐在他身旁，轻轻将他抱在怀里。
北风刮得他白发乱飞，她轻轻地梳理他的发，一下又一下，直到露出他完整的一张脸。即使他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她也这么痴痴地看着他。
她贴上他冰凉的脸，眼中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唇一动，亲吻他冰凉的额头，近乎呢喃：“叶郎，你真的会在奈何桥等我吗？”
回答她的，只有北风呼啸，冰冷彻骨。
*
九年后，桃湖边小山坡上，赵桐带着一名剑客站在了一座坟前。
她望着石碑：“郭少侠，你大哥埋骨在此。请节哀。”
郭奇怔怔地望着石碑上叶应舟之名，微红着眼眶，颤巍巍抚着石碑，越过石碑看着碑后的小土丘，颤声道：“大哥……没想到十一年前那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他转头问赵桐：“赵姐姐，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赵桐望着观山，声音含悲：“九年前，叶大哥去观山剿匪，死在了莫王寨莫道合手中。”
郭奇攥紧了拳，怒声道：“莫王寨现在如何？”
赵桐苦笑：“莫王寨已被彻底摧毁。”
郭奇闻言，拳头一松，人靠着石碑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赵桐心中一酸，不忍打扰，只静静地陪在身旁。
过了良久，郭奇看着石碑出声道：“赵姐姐，与大哥名字并排的是大嫂的名字吗？”
“是的。九年前他们在这里结为夫妻，”赵桐说着，抬手拭去眼中的泪，“他们才新婚三个月……”
石碑上刻的梁乐舒之名与叶应舟的一样旧，郭奇忍不住问道：“大嫂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年。”
郭奇一惊，看着石碑上的字：“可这碑上……这不像是刚补刻上的。”
赵桐了然，解释道：“事先就已经刻上了名字。乐舒交待过我，若她身死，就与叶大哥同葬一个棺椁里。”
郭奇心生敬意：“那她怎么死的？”
“去年，乐舒杀了莫道合，后被人……一刀杀死的。”
郭奇大惊：“竟是大嫂手刃仇人？”
“对……”赵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郭奇，“听到你要找叶大哥，自报姓名年龄，我就把这个带了来，在他们坟前交给你。”
郭奇忙接过，拆开一看，惊道：“这曲谱……”
“这是叶大哥作的曲，叫《观山桃湖月》。乐舒同我说过，叶大哥很想有机会与你同奏这首曲子……”
“终究是没机会……”郭奇想起十一年前他与叶应舟在云滨河上对着落日合奏《云中唱晚》，好不惬意。
他哑声道：“那他和大嫂合奏过这曲子吧？”
赵桐遥遥望着一望无垠的桃湖：“是。十一年前的中秋，他们在这桃湖上合奏过……”正说着，她落了泪，“这九年里，她再未吹过这曲子。直到将死，她吹了这首曲子，明明是欢快奔放的曲子，我听得心都要滴血。”
“大嫂她……走得很痛苦？”
“不……我瞧着她，似是很满足。她虽一头白发，一身血迹，但她真的像霞光艳艳的桃花仙，灼灼照人。她看着天空，对我说她听到了箫声，和笛的箫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