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应舟一路飞奔，直到他听见梁乐舒的声音。
“青廷别急，先踩住再慢慢借力上来。”
叶应舟心中大石终是落了地，加快了速度往前冲去。
很快，他看见了一名双手捂心、双眼紧紧盯着前面哭泣的妇人，再靠近，就见到了趴在泥地拉着小孩的梁乐舒，她的脚腕正紧紧勾往斜坡上的一棵小树。
斜坡之下连着崖壁，小男孩大半个身体悬空着，一个滑下便落入崖底。
刘青廷照着梁乐舒的提示摸索着崖壁上可踩住的突起，一小步一小步地爬，眼看就慢慢爬上斜坡，一个失脚又滑了下去。
“青廷——”妇人发出一声惊叫。
叶应舟脚步不停，一个跃起，抓住崖上的突起，单手抱住悬空着的刘青廷，对梁乐舒说道：“放手，我带他上去。”
梁乐舒眼前一花，紧接着就看到了叶应舟那张脸。出于本能的信任，她放开了手。
叶应舟足尖一点，抱住刘青廷飞上斜坡平地。妇人急忙上前，从叶应舟怀里接过孩子。
叶应舟一放开刘青廷，就转身绕过泥地，抓住小树，手臂一张，就捞过梁乐舒的腰，稳稳地站在安全地带。
这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梁乐舒没有反应过来，而当她一触地，脚背上的疼痛传来，她站也站不住。
叶应舟连忙扶住，一瞧她低头看脚，便明白了她的脚已经勾着树太久，已经有些麻痹，需要时间来恢复。他扫视一圈，发现有一棵树的枝桠不高不低，恰好能坐人，便指着那棵树对她说道：“先坐那儿。”
梁乐舒仍是低着头，只是点点头。她在叶应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向那棵树，倚靠着树干，坐在了枝桠上。
妇人带着刘青廷朝二人一跪，感激道：“乐舒，还有这位公子，谢谢，谢谢你们救我儿子一命，不论是做牛做马，我们也要报答你们——”
叶应舟连忙扶起妇人和刘青廷，口中道：“不用这样，大姐，快带孩子下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妇人点点头，刘青廷看向梁乐舒，想了一会儿，终是踉跄着走到梁乐舒面前，眼里似是带了些歉意：“乐舒姐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梁乐舒知道他对不起的是什么，自她出事以来，刘青廷见了她都是低头匆匆走过，状似避嫌，没有像从前那样叫她一声乐舒姐姐。
“没事，青廷，和你娘赶紧下山吧，找医馆张爷爷好好看自己身上的伤。”
“嗯……”
妇人走上前，目光闪烁：“乐舒，对不起。”说完，背起刘青廷一步三回头，后下了山。
叶应舟目送刘青廷母子离开的背影后，缓缓转身，走到梁乐舒身前站定。
正午的阳光不如清晨温煦，山林中的鸟鸣似乎有些倦哑。
梁乐舒逆着光芒，抬头仰望，他的衣服脏了，是她身上的泥巴沾染上去的。再往上，看到了他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她无法分辨他是什么情绪。
她想，他是不是在生气，因为走之前自己向他承诺不会有危险的。可是，她还是出了事，一身的狼狈。换作是她，不生气也难。
忽然，叶应舟蹲下身，单膝跪地，与她平视了很久。
梁乐舒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胡乱地找话，底气不足：“我没受伤，只是脚上没力气。”
叶应舟眉头稍动，嘴唇一开一合：“那你敢不敢……卷起袖子？”
梁乐舒被说得心虚极了，低下头看着鞋面脏泥：“不疼的。”
叶应舟摇头笑，笑得有些无奈：“我好像有一点疼。”
梁乐舒闻言，倏地抬头，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身上好好的，不像受伤的样子。
“你……你哪里疼？”
叶应舟久久才道：“头疼，脚疼……心也疼。”
梁东舒呆了半晌，脑中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无法思考。
她愣愣地看着叶应舟伸出双臂抱住自己，脑袋被按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一开始我答应住在你家，一方面是想看住你，别起什么自尽的念头，另一方面，你可以多些收入，不用那么辛苦。”
“我知道，我们互相关照，只是两个人在互相报恩。可时间久了，有些事情也在悄悄变化。当我察觉到时，心中也很烦乱，选择了尽量少见面。我每天花了大半时间在外查莫王寨的事，效果似是显著。直到……”
叶应舟顿了顿，又继续道：“直到你采药出事，那颗压下去的心就在我没有意识到时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我曾以为自己只是出于同情，可比你惨的女孩也遇见过，都没有像你这样让我放在心上。”
“即使这样，我也不愿去想这就是男女之情。我漂泊了十三年，一个人过了十三年，经历不少风浪，看尽人间情感。世上大多女子所求的是安稳的家，像我这样浪迹天涯的人，是给不了的。”
“我这一路，碰见过希望我能相伴一生的女子，但我都没有为谁停留过。这次，在我看到你还没有回家时，我的心慌得要命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想走，终究也是走不了。”
静静靠在他怀里的梁乐舒听着他的话，还有他胸腔里心脏急跳的声音，不禁早已泪流满面。
“乐舒，”叶应舟没有称她为妹子，“我带你走。”
梁乐舒哭红了双眼，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低声呜咽。
叶应舟用手理着她乱蓬蓬的头发，笑了笑：“不过跟着我，会吃苦。”
梁乐舒急忙抬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怕，昨晚你说你风餐露宿，还会有危险，我就很想说我不在乎。”
叶应舟笑看着她的脸，细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泥巴：“那为什么没有说？”
梁乐舒低头，瞧见自己衣服上沾了的泥巴，小声说道：“因为……我觉得你在想我不干净，不值得。”
叶应舟失笑：“那昨晚我还是猜对了。”随即，他正色道：“乐舒，我并不在意这个。如果换成是我，为了活命，我也不会在乎自己清白了。当然，我能理解为什么重视这个，只是我不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自然也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你很好，不要为这个自寻烦恼，好不好？”
梁乐舒哭得更凶了。
叶应舟捧着她的脸，擦掉她的泪：“你再哭，今晚我又睡不好觉了。昨晚，我听见了你的哭声，一夜都没怎么睡。”
梁乐舒愣住，昨晚她没有发出声音，难道是睡梦中没有控制住？
她涨红了脸，止住了泪，小声说道：“我……我没有……”
“你是没有哭出声，但眼睛和鼻子都作不了假。”
梁乐舒闻言，还是不明白：“我已经努力没让你看到我的脸，你怎么还能看见？”
叶应舟弯起嘴角：“想看见的，用心自然能看见。”
他转过身在梁乐舒面前蹲下来：“上来吧，再不下山，可就要在山上过夜了。我午饭没吃，肚子早饿了。”
梁乐舒笑了，爬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脸也紧紧贴住他的脸，怕一个眨眼，都是假的。
叶应舟嘴上说着赶紧下山，可他的步伐又不紧不慢。
“我想好了，不能让你无名无分地跟我离开。我们找个日子，请村长做主婚人，等莫王寨的事一了，年后就带你走，好不好？”叶应舟刚说完，脸上传来一阵烫意。他挑眉，笑了起来。
梁乐舒瞧见他的笑脸，知道自己的脸在发烫，他一定是感受到了。
她悄悄地挪离他的脸，羞涩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好的？”
“刚刚，你就说同不同意吧？”叶应舟并不想说是刚跑上来的时候就想好了的。
“嗯……”梁乐舒说完，心还在颤抖。前一天还被婉拒，这一刻就已经互许终身。实在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还有，我说跟着我会吃苦，其实我哪舍得让你吃苦。我不是没有家，只是师父死后，住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那怎能叫家呢？”叶应舟眼望前方，脚步稳健，“处理完莫王寨的事，我就退出江湖，带你去我小时候和师父一起住的地方，在那儿生活。赚钱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自有财路。闲时，我带你去走遍大江南北，览尽大好河山。”
梁乐舒听了，环住他脖颈的双手又紧了些。自家人离世以来，头一次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叶大哥，我有一个请求。”
叶应舟低声叹气：“你直说就行，不要再用请求这字眼。”
梁乐舒轻轻嗯了一声：“每年清明，我想回来给家人还有梨姐姐许伯父上香。”
“自然可以。”叶应舟知道她的心事，“而且还可以和赵姑娘小聚。”
“嗯！”梁乐舒很开心，他连这个也想到了。
下山的路很长，但还是走完了。看到家门口的那一刻，梁乐舒隐隐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可以一直在他的背上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到家后，梁乐舒被叶应舟放到了床上，她看见叶应舟那沾了泥巴的衣裳，道：“叶大哥，你的衣服脏了。”
叶应舟瞧了一眼，不以为意：“一会儿换一件。”
梁乐舒想了会儿，从床的一角取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衣袍，递了过去，小声说道：“我做了件衣袍，给你的。”
叶应舟愣了下，“你……什么时候做的？”他接过衣袍展开，比了比尺寸，“还挺合适的。”
“就在去县城里卖布不成那天，我不想太浪费，就动了心思给你做一件。”
叶应舟看着衣裳，笑道：“原本你是想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梁乐舒抿着唇，开口道：“昨天之前，我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给你。我怕时机不对，你会看出我的心思，不但不收，还会走。”
“昨晚实在开心，就胆大了些问了那句话，可能潜意识里就是想要个结果吧，结果就是你想同我作异姓兄妹。昨晚我在想，即使做了兄妹，你应该会为了避嫌，不在这儿住。这衣服，你自然也不会收了。”
“只能等你处理莫王寨的事后，将这件衣服送你作为报恩的礼物。若你事成后不回村，悄悄离开，这衣服就只能压箱底做个留念……”
叶应舟听她说得委屈巴巴的，弯腰看她的脸，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做衣服，我很喜欢，谢谢。”
梁乐舒弯起了唇，眼里都是化不开的喜悦。
叶应舟眉头一动：“我早上确实想和你说要住客栈的事，但看到你背竹筐出门的时候，就忘了，想着你到底要去哪里。”
梁乐舒低头一笑，突然她低呼一声：“我的竹筐还有那把砍柴刀……忘了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