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別

    在恐怖故事中,出现的角色只会有受害者和怪物,但是,你不想沦落为其中的任何一方。

    但是,碍于题材所限,没有人能够毫发无损的逃脱。

    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故事。

    这个故事会将我们活生生的吞噬。

    这个故事是个怪物。

    ……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发现你的未来只剩下几个小时,你会做什么?

    很遗憾,这并不是玩笑。

    至少对现在所有在日本境内的人而言,这并不是玩笑。

    人们被分割在了不同区域,一夜之间,所有人手上都被悄无声息地套上了一个手环,哦,聒噪的、恶毒的小东西。

    这上面只有平平无奇的倒计时,以及,一行小小的备注——

    【活下来,拯救世界,或者,沉岛。】

    【你们曾经这样说过,对吧?】

    有的时候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解释权。

    这一定是一个相当拙劣的恶作剧。

    第一时间想出紧急公关策略的政府从未有过如此迅速的办事效率,只可惜,在他们这样宣称之前,有效管辖领域内的信号早就被掐断,原本定时发布的安抚民心的公关被替换成了一段循环的小短片,露出堪称是惊悚表情的首脑被捆得结结实实,只能在屏幕里僵硬地跟随着节拍扭动着屁股——

    “菜就多练,菜就多练,输不起别玩~”

    “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你要是还把以前当现在,菜菜菜菜菜菜菜!”

    某种意义上来说,日本已然成为了一座孤岛。

    “出不去。”“没办法破坏。”

    同样孱弱的话语居然也会在这种时刻出自强势的咒术师和异能者,即使强大如超越者也无法离开,纵使五条悟也无能为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一切竟在此刻达到了诡异的平等。

    短时间内的资源调动固然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但以后呢?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现在还存在部分政府机制的运作分配,秩序的束缚尚且存在,高层的发号施令仍旧有效,那么,谁又能得到分配下来的资源?

    月明星疏,深夜中某种无形的变化一点点的累计着,第二天,所有人都照常起床,一切仿佛和从前一样。

    然而电视广播中不断重复的紧急通知和超市门口不知何时挂起了限购的牌子却无一展示着——紧迫感。

    唯有那忧虑又防备的眼神才赤裸裸的展现出对彼此的怀疑。

    正在此时,手腕上那罪恶的小东西又开始“嘀嗒”作响——

    【乐园维护系统提醒您,第一轮物资投放即将来袭。】

    敏感的神经被拨动,……哪里来的资源?

    会有……多余的份额吗?

    资源是会被消耗的,可惜的是,拥有足够多生存经验的居民似乎并不相信自己是会得到救助的一方。

    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

    ……

    近日横滨如火如荼的演出因为这场飞来横祸遗憾地中断了,哦,就像那位初代乐团长一如既往保持神秘的行踪一样。

    伴随着灯光的黯淡,最后一场常规表演结束了。

    谢幕了。

    因为演出涌入了那么多的游客,如今却只能仓皇挤在这座城市,哪里还会有人有闲心去看什么演出呢?

    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他最后一天的工作内容。

    然而,似乎出了点小意外。

    “女士,演出已经结束了,请您及时离开。”

    恍若未闻般,那个背影仍旧矗立在原地。

    像个神经病。

    神经病站在舞台下方仰着头,对着厚厚的幕布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一次演出。”

    然后,她转过头,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么,我该走了。”

    “啊,我忘了,或许你们还不认识这张脸。”

    ……

    魏尔伦从不做梦。

    梦对于他而言是个相当抽象的概念。

    目前笼罩在这远东之地的沉重氛围并未影响他的家庭氛围,需要多做考虑的也只有弟弟亚郎那暂时停课的学校和来自老师波德莱尔的提点。

    到了他们这个层级,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客厅弥散出来的暖色灯光,很像烛火的色彩。

    “是你吗?亲友。”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屏住呼吸,但这样的场景确实能够触动“暗杀王”波澜不惊的心弦——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总是这样,不是么?”

    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在灯光的映衬下轻轻地将一颗人头重新归于原位,略显笨拙地缝合着断面。

    “而我不得不给你善后。”

    那个人抬头了。

    魏尔伦的脚步也停了。

    他记得,不,他永远不会忘记,亲友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呢?

    少年怀里抱着的孩子他并不认识,当然,他也从来不需要记得这些目标、拦路石亦或者是因为他被杀死的人类,无辜的、有罪的,都没有必要知道。

    年轻的超越者在树下一字一句教会新生的半神读出笔记上面的语句,黑发侧影掩盖了不少他尚且无法读懂的情绪:

    “Je ne veux pas vivre dans la peur, je veux juste être isolé.(我不愿生活在恐惧中,我只想要僻静。)”

    在这个糟糕的世界,当一件武器总是会比做人类更简单的。

    武器只需要解决问题,而人类却需要考虑更多。

    即使披上了人类的皮,面对问题也总是有人替他解决,出了乱子,先是上层的庇佑,后面又有人善后。

    “你为他做得太多了。”

    当时,福楼拜是这样对亲友说的吧?

    所以他才能被冠以“魏尔伦”的名字,保存这份天真到能够永远孩子心性。

    交换名姓的阿蒂尔兰波选择成长为一个守护者,将曾经永远耀眼的年少时光交予他。

    他怎么可能会忘呢?

    “你会葬身于此。”

    魏尔伦向来对预言嗤之以鼻。

    在远东之地度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而莫泊桑那个讨厌的小鬼给他的预言至今仍未实现……么?

    近乎动物的直觉让魏尔伦不愿去想,却无法抑制地产生焦虑。

    这些相处的时日是他偷来的。

    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

    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疯狂是为保护为数不多的理性,理性帮助疯狂爆发更大的威力。

    七月份的天气,身处室外,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嘘,大家都在睡觉吧,”洗得发皱的蓝白色的校服,女孩露出了堪称羞涩的笑容,局促地坐在原地,“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兰堂盯着这个陌生的面孔,半晌,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谢。”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愧是老师啊,一眼就认出来是我了。”

    躲闪的眼神,也只有每次做错了事才会在仿佛水泥雕塑的少女的脸上看出一丝活人的色彩。

    才像这个年纪的学生应该有的神态。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丑陋的脸。

    “我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己的学生。”整个人放下了戒备,兰堂噙着笑意,顿了顿道,“那你现在是……‘得偿所愿’了么?”

    “……好吧,”她像是泄了气一般,“还没有。”

    冷调的月光下,她如梦游般轻声道:

    “很快就会结束了。”

    沉默了片刻,兰堂仍旧站在原地:

    “……你一定要他死吗?”

    “我早就说过啊,老师。”

    “六年,整整六年,你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些人的死,你要魏尔伦偿命。”他的眼神很复杂,但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是啊,六年了。”她没有动,只是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时间,随后又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所以啊,有时候我是真的很好奇,同样的外表同样的血肉之躯,到底是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还是说——”

    她取出枪,抵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下面是野兽呢?”

    “老师,你说是鲨鱼咬人疼,还是鳄鱼咬人疼?”

    落在杀人机器和恶鬼手里那个好?

    正确答案:反抗到底。

    最优解,反抗到死总比被虐杀强,对任何侵略者别抱侥幸心理。

    他们只是碰巧长的像人而已。

    人被赋予了神的权能,而他们本质只是人,有自己的欲望和喜好。

    这太不对等了,人喜恶原本影响是小的,但权能赋予他们极大的创造和毁灭能力,大到能把一个世界当家里的物品,不喜欢就可以扔掉一样。

    天公不作美,这些饱受福祉的家伙,非人的内侧太过柔软,而柔软的外侧又太过无情。

    外表看着洁白,但不知不觉染了太多鲜血。

    两分钟。

    恢复的时间是两分钟。

    一百二十秒之前,他的学生在他的面前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嘭。

    两分钟后,她又顶着一头没擦干净的血再度出现:

    “你想要代替他。”

    “你知道他现在不可能死,但你还是想要代替他。”

    “老师,为什么?”

    没人有资格替那些枉死的人去原谅。

    同样,没人有资格替那些该死的人去送死。

    她只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正义?

    正义当然不会缺席,正义只会吃你的席。

    迟到的正义根本不算正义。

    迟来的复仇也根本不算复仇。

    兰堂很清楚,对她而言,报复是合理的、正常的甚至正义的。

    但不一样的是,如今这份纯粹的征讨和毁灭,不像其他故事里是为了享乐或者仇恨,甚至组成从上到下都是为了征讨而准备的,对自己都完全没有一点温和的元素。

    [恶之花]静静地绽放在床头,今夜无事发生。

    “……我明白了,老师。”于是她笑了,沙哑的嗓音像是在低声啜泣。

    “那么,选一个吧。是死在我手里,还是自己动手?”

    【“保罗,你好像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为什么?”波德莱尔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诘问自己的弟子。】

    【记忆里的黑发少年合上书:

    “总是正确吗?我不知道。但是,做决定的时候,我不会犹豫。”】

    仿佛在一瞬间惊醒一般,伴随着盛放花朵的枯萎。

    不!

    亲友!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摧枯拉朽的气势连带着足以碾碎一切的风暴,魏尔伦来得很快,但也只来得及见到此生最为绚烂的[彩画集]——就像,他们久别的那天一样。

    他不该睡得那么沉的。

    ……阿蒂尔,为什么?

    “凡人终有一死,不是么?”

    那个使用着陌生人类躯壳的熟悉的灵魂伫立在那里,低垂着头,太阳穴仍未干涸的血迹在月色下闪闪发亮,神情似是哀悼。

    因为亲友又一次在自己眼前奄奄一息而陷入巨大冲击的魏尔伦微微一怔,悲愤还未来得及涌上来,内里的理性却已然给出了一个相当古怪的结论,那就是她确实是把他们当做人类来看待的。

    “好啦,我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现在,你怎么选呢?”

    她的语气荡漾,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冷:

    “殉情?”

    殉情。

    真是浪漫的称呼。

    为什么嘴里会有咸涩味?

    这是……眼泪?

    是啊,眼泪。

    以前他怎么也哭不出来,亲友就说,这样也好,还不明白感情的痛苦,只要有了感情,眼泪才会流下来。

    如今魏尔伦已经懂得了感情,也学会了如何流泪。

    他从跪坐的姿势里猛然抬起头:

    “你觉得……你能……杀死我!!!”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这个目标,我从来都没放弃过。”

    “一直、”

    “一直、”

    “一直、”

    “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北欧神明一样的面容上缀满了怒意,金发狼狈地贴在脸上,唇角尽是凛然的微笑:

    “在同等的条件下,你以为你能赢过我吗?”

    “比毅力的话,我是不会输的。”

    身体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觉是怎样的?

    或许只是在等待的一百二十秒重新开始的时候,重塑的身体还会有些许幻痛。

    此刻他竟然有种诡异的既视感,像蟑螂一样碾不死、杀不完,这是第多少次了?被钳制住手脚就开枪自杀重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废了枪就直接咬舌自尽……

    即使是超越者,也迟早会被消耗完的。

    他似乎已然忽略掉了为何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个人前来,那朵他们床头不知何时盛开的[恶之花]是亲友今早精心挑选的礼物。

    无聊。

    真是俗套的戏码。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点闪现技能吗?

    还是说,剧情的回归具有惯性?

    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像只臭虫被碾死,似乎有着什么支撑着她不断重复。

    在半神周身溢散的能量将要失控之时,一股金色的能量紧紧禁锢住了交战的双方。

    而后。

    “……对、不起……”

    他明明保护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说对不起呢?

    “不!!!”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他们是同一个灵魂住在两个身体里,彼此是对方的一半。现在他亲自杀死了自己的半身,所以自己的灵魂也没办法独活下去了。

    感受到禁锢的松动,她抬头望天,微微亮,灰蒙蒙的,下雨了么?

    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雨水的液体,感受不到泪水的存在,脑子里随时随地有上万条信息流动着,包括每一声来自自己的惨叫,这种嘈杂的感觉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直到那来自半神的温热血液溅射在脸上:

    “……原来,你会流血啊。”

    是魏尔伦自己选择了死亡。

    当我习惯不幸,我也就只剩不幸。

    我……终于感受到了长足的痛苦。

    那么,超越不幸的不幸也是一种幸运吧?

    朦胧细雨中,一个人喃喃道:

    “再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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