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的底部，现在死一样的寂静。玉人江反复揉捏自己的眉心，摊开手掌，指尖结上的冰霜稀稀拉拉被磨掉几粒。她把手垂直浸在岩浆里，过了几秒提起来，还没干净多久的那抹淡蓝色又卷土重来。于是她又重复刚才的动作，揉捏，浸泡，抬手，周而复始，直到她的手指似乎把夜枭子也捏回了神。

    “别睡了，赶快开机吧，再不醒来她随时都会看出你的破绽。”夜枭子的脑机里传来鬼谷的声音。当然，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玉人江看见身边人板直着坐起身，低头对着自己的膝盖，沉默不语。

    “我不喜欢那种没有意义的寒暄，问你有没有事，感觉怎么样——你要是有事，早就死掉了。”玉人江边说边绕了个半圆，坐回王座上，“只是，我现在没办法看出来你到底还能活多久。”

    “在外面漂泊这么久，哪那么容易死掉。”

    “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过我会继续我对你的承诺，算是对这个插曲的补偿吧。”

    “恕我直言，如果不依靠外力逃脱，你就要被那小子的阴招拉去玩十殿阎罗了。”

    “你不了解他，龙戬，不会对我下死手的。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三番五次这样做，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他就是对你下死手了。”夜枭子忍不住打断，“那一掌里，不光有单次爆发，还有磁场锁定，一旦被击中，对你造成的伤害将如影随形，我知道我没资格指挥你，但你最好还是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吧。”

    玉人江摊开双手，确实如夜枭子所言，冰霜又悄悄爬满了她手上的每个角落。一念之间，那种意识被排挤出去的感觉突然重现。

    “那一定就是我错了。”

    “他就是要对你下死手！”夜枭子一激动，头顶充血，又躺倒了。

    “冷静一下吧，为了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而死，太不值得。”

    “你…没错，你要相信你自己。”

    夜枭子用力挣扎想再坐起来，被从视角左下方出现的玉人江按着肩膀又躺了回去。他伸手去握玉人江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对方没有拒绝。

    “算了，别说这么难过的事情了。我们聊点开心的事吧，你答应过我的，比如说你有什么理想吗？”

    “哼，你这样问，就像是对着太阳说‘你为什么会发光’一样。有，当然有，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主人。”

    “那你有什么头绪了吗，让外面一头头骄傲的狼全都对你俯首称臣？”

    “我是这里的主人，我随时可以让你滚出去横尸野外。”

    “那还请开恩，不要对我这么残忍。不过就这火山底，未免太小了吧，这也算世界？”

    “你是不是真的想滚出去？”玉人江手里给了一个向上的力，夜枭子立刻借着坐起身，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的距离仅能放下一张纸。

    “不，我是想给你推荐去处，更能顺手起家的去处。”

    “你的意思就是我现在选的地方不怎么样，再给你一句话的时间，你就该滚出去了。”玉人江顺手就推开了夜枭子，这一推，他又躺倒在地。

    “别别别激动，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可…算了。这个地方虽然能为你提供丰富的能源储备，而且易守难攻，但这里毕竟是第四平行宇宙，是夜凌云的地盘。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在他眼皮底下搞这么个违章建筑，就算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扩张，第一个就面对他，出师不利啊。”

    “看不出来，你一个流浪汉，还真有两下子。”玉人江先是笑了笑，马上压低了眉心紧盯着夜枭子，“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去哪里？哪里？”

    “有地方，当然有你可以去的地方！”夜枭子被吓得一身冷汗，“去第五平行宇宙。”

    “冥界？”

    “是，是的。再给我一句话的时间，我要是说的不对，我自己滚出去。”

    见玉人江的神色缓和些，夜枭子才敢继续往下讲。

    “想要携杖称王，首先要积蓄自己，避免一开始就和别的势力发生纷争。第二平行宇宙是龙族的地盘，第三，第六，第七平行宇宙满是白虎族的爪牙，现在冥王被封印，第五平行宇宙王座无人，也尚未有人去染指，你可以从那里发家，之后再向外征服。”

    “那你说说，这地方要真有这么好，为什么别人不去，就我这个冤大头会去？”虽是反问，玉人江眼里满是笑意。

    “这…也是我要说的一部分。因为冥界之门已经倒塌，第五平行宇宙现在就是一片——荒原。对，荒原，但是，荒原不代表没有机会，如果你能在这片荒原上起家，这不就能证明你的能力确实不凡，是一个真正的强者了吗？如果你去别的地方，要么变成他们的俘虏，要么死——我不想这样。”

    玉人江看着夜枭子那样殷切的眼神，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向玉龙献策的自己。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是要恭喜你，说的都是真话，一旦你说谎被我发现了…”玉人江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感觉，你很像我，曾经我也是这样无条件力挺别人。我讨厌别人追问我为什么，可现在我竟然要问你，为什么要一直帮我。”

    “这样问恐怕我也没法给出让你明白的答案。不如听听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吧。”

    “还真是会为了晚一点滚出去而拖延时间。”

    “我在外漂泊的上一站是第二平行宇宙，你的故乡。”

    “停。那里没有什么我的故乡，我从冥界来，只不过没那么救国心切罢了。”玉人江立刻打断了夜枭子的话。

    “是吗？看来，我的赌局失败了。”

    “赌博不是一个好习惯。”

    “其实我也不喜欢做赌，只不过那实在是让人震撼，所以我就破例在心里做了一个和自己的赌约。我路过那里，所有的人都告诉我，那里生活着青龙族，一个热爱和平的族群，可那里让我感受不到一丝和平。他们的生活状态，更像是——劫后余生。”

    “你确定那里只有一个族群吗？”

    “确定。一路上人的样貌都是大差不差。我和你一样，也不相信那里只有一个族群，就不停地找。直到我来到一帘瀑布旁，这附近根本没人来，周围的野草长得很放肆，上面也只有我留下的脚印。我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结果跟预料一样，下面别有洞天。那是一个白色的石制圣坛，内圈的水渍一层一层的，只剩坛底浅浅的一片，还是死水，绿得发浑。”

    “那里是…麟池。”

    “你知道那地方，怎么还说那不是你的故乡？”

    “我只知道那是传说，没想到你说的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

    “圣坛看起来的确很像传说会描绘的东西。尽管地势低洼，几丈高的岩壁上竟然还有个缺口，阳光从那里通过，正好可以照在坛水上，天上飞满尘灰，阳光也映出形状。我隐隐感觉到这里不一样，和上面不一样，这里应该属于另一个文明的朝圣地。”

    “一个废弃的圣坛而已，说不定是青龙族用剩下的。等到他们发达了，就搬去了更高的地方，毕竟谁都不想一直窝在地底下。”

    “那绝对不是青龙族的旧址。我围着圣坛走，在一堆藤蔓后面，有一个石门，可以通往一个地窖。当我想往石门里看，里面竟然走出来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个盲人男青年，和你年纪差不多，样子也很相近，一头标致的红发。”

    玉人江听到这，伸手捋了捋自己垂在胸前的发丝。

    “盲人…是火麟飞，他还活着。”

    “我看他，一个人生活还是挺辛苦的。门口的藤蔓时常缠住他的手脚，可他死活不愿意修剪，也不让我帮他。或许人在逆境中能大有长进吧，他虽然看不见，拳脚功夫却能把我打得只敢躲不敢攻。我们的切磋时间很短，他就能判断我是不是青龙族的人。”

    “麻烦。只要知道对方有没有恶意就行了，哪里还管你是什么族的？”

    “他这样做，不仅仅为他自己，还为了他的族人。”

    “什么？”玉人江感觉后背遭雷击了一下，“你是说，麟族还有其他人活着？”

    “就在圣坛不远的地方，那些看起来早就没人在里面，半塌不塌的房子里还住着零零星星几个人。这个红发的小伙子知道我来访者的身份后，把所有人都叫来了，他们加起来甚至没有云蝠军团一个先遣队的人多。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他们是战争的败方，躲在这里苟延残喘，为了不让青龙族发现他们还有活口，这里的植物禁止移动，修剪，就连圣坛的水也不能换，没水了就靠下雨往里加，房子不能修缮，为的就是营造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烟的假象。可他们心中还存有信仰，于是定期会有不同的人来到这里，擦拭圣坛朝下的一面，以示自己的虔心。”

    “那也是他们自讨没趣，不如直接被人杀死来得痛快。”

    “这里的人很纯真，善良。我表示不想重提沉痛的旧事，他们还是对我表示理解和接纳，把我带到那个石门前，拉着我进去了。我从没想过那里面竟会...地上的只不过是冰山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里面是一个地窖，封存着麟族长老的遗体。到这时我才醒悟，原来这里曾经存在过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族群——麟族。这个地窖也不是普通的地方，他们把那里叫做‘神喻’，聆听神音和与神对话的地方。”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只不过是看到了一群可怜的幸存者和他们那些自我蒙蔽的笑话而已。”

    “这些都与你有关，我保证。我在神喻里发现了一本史书，单独放在一个台子上。起始时间应该已经很久了，但里面的内容一直在更新，最近的还能看见几周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从后往前翻，一段平淡而薄寡的历史突然从某一个节点开始雄起。那一整本书我都翻过了，一直翻到麟族现身之初。”

    “等等，你说麟族现身之初…？所有的事情，包括那场大战，你都了解得不能再详尽了吗？”

    “我全都知道。后来，我抬头看墙壁上，那个被玻璃围出的空间里正挂着一缕红色的发丝。他们说，那是神留下的。在史书里，他们不记得神叫什么，长什么样，只知道神有一头红色的长发。在族群危亡之时，神曾经预言未来，降下拯救，可他们却拒绝，最终招致灾祸。后来就有了这个地窖，他们把它叫做‘神喻’，是希望能再次听到神的旨意，救他们于水火。”

    “看来这群人不光智商危机，还一点不害臊把自己的丑事说出去。”玉人江嘴硬，眼角还是偷泛起闪光。

    “这不是什么丑事。我也在好奇，神到底是怎样的，会不会再次出现。有人说，神再也不会来了，他们就接二连三下泪，我看不得这些，就安慰他们，我会替他们找到神，并把他请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神到底是谁，只想着暂做安慰，在我离开时他们能好受些。后来，白虎族兴兵，家乡遭劫难，我又回到了这里，机缘巧合，我看见了你。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自己的内心做赌，你会是他们口中的……”

    “你看着我，”玉人江上半身的阴影遮在了夜枭子头上，她压低肩膀，伸手夹住夜枭子的脸，“我不顾一切回到这个时空，我不惜代价为麟族换来生的希望，我所经历的不被理解，恶人得手时我无能为力，所有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那都只是文字记录的东西。你所经历的恶战，是血淋淋的杀戮和掠夺，这都是我看不到的。”

    “你真是…”玉人江苦笑着，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是笑还是哭，“圣坛，神喻，荒诞不经的典籍，就凭这些想把我求回来？哈哈，多像当时操碎了心的我，他们是真的想求我回去吗？我付出的心血最后竟然要被一群负心汉来偿还…你都知道，真是把我啃得只剩骨头了。”

    “不敢。”夜枭子一手扶着玉人江的后颈，另一手支撑自己坐起来，“你想和你的过去一刀两断，就算没人同意，我会和你站在一边。你答应过让我帮你做事，这件事可以是送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你登座称王。”

    玉人江抬手拨开夜枭子的臂弯，拉着他站起来，自己走回王座前立定。后者看见高高在上的人影，立刻左手放在右肩上，低头哈腰，画面就此定格在王臣之相上。

    “废话真多。你想当的是一代大臣，不是第一夫人吧，别弄错了。”玉人江的声音像是丢进湖心的碎石，在灼热的空气中荡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