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叮——

    电梯门打开,陈枳走在前面带路,没想到会在城里遇到房外婆的外孙,她的脚步很轻盈,几乎忘记自己刚才才被流浪汉袭击。

    房外婆其实和陈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是范玉的外婆。陈枳的外公外婆都死在陈枳六岁那年,早已随岁月更迭而面容模糊。

    据说她的外公外婆是躲兵乱逃来村子里的外来户,所以陈枳在村里一个亲戚都没有。王刚寡言,林红梅刻薄,连带着她和邻里的关系也都很一般,如果不是范玉,房外婆顶多算她的邻居。

    范玉坐在陈枳的床上。床上桌还摆着陈枳没画完的画,她连忙收了起来。

    “你还在画画吗?”

    陈枳抿嘴:“嗯,有空就,画一下。”

    宿舍里的零食饮料,刚刚已经被李智吃完了。陈枳只好把李智送的西瓜又从冰箱里端出来。她把自己的杯子洗了洗,然后接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陈枳有些难为情地坐下:“我只有一个,杯子。”

    “刚好我渴了,谢谢。”

    范玉说自己渴了,却并没有喝水,他手反撑在床上,两条长腿随意的支着,是个很放松的姿势。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枳,心里细数陈枳的变化,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普通话说得比以前标准多了,断句的毛病好像也好了点。

    陈枳的宿舍很简陋,家电少得可怜,整个屋子里最值钱的是宿舍自带的小冰箱和饮水机,最大件的家具是她睡的上下床,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有一张,床上只有一条空调被和枕头。

    但她并不为此感到惭愧,范玉见过她在山里的家,稻草铺的木架床,昏暗的吊灯,熏得漆黑的灶台,破方木桌......墙壁甚至是黄土和稻草混合而成的。

    “你父母在A市?你不是说他们在城里过得很艰难吗,怎么突然把你接回来了?”

    范玉从小讲话就很直,陈枳不知被戳了多少次伤心处,现在竟然已经很习惯了,“我的舅舅被水淹死啦——舅妈不要我,爸爸妈妈就把我接来了。”

    她有些没控制住,带点小炫耀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宿舍,我爸爸妈妈帮我找的工作,有两千工资呢。”

    范玉:“你不读书了?”

    陈枳一下子低落下来。

    “不读啦。”说完她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太笨啦,读书浪费钱。”

    这种笑范玉很熟悉,每当陈枳想掩饰些什么就会这样抿着嘴角笑。

    陈枳笑着笑着发现自己和范玉对话已经需要仰头了。

    从他们认识开始,范玉个头就一年比一年窜得猛,陈枳眼看着他的身高一点点超过自己,去年还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男孩儿,一年没见就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多了。

    她看他穿着校服,问道:“你在这附近读书吗?”

    下床的高度对范玉来说有些矮了,他的背微微弓着,语气淡淡的回:“嗯。”

    “真厉害,我老板说这附近的学校是A市最好的学校呢。”

    说完陈枳反应过来,这个点初中早就放学了。她问:“你怎么现在还没回家?”陈枳大范玉两岁,面对他总有一种姐姐心理。

    “你......需要联系你父母吗?我现在有手机了,可以借你打电话。”

    陈枳今天穿的是王柔给她买的娃娃领的短袖,她胖了一些却依旧太瘦,领口空荡荡的,范玉很轻易就看见她的锁骨和白色肩带。

    像是脑子里有草稿一样,范玉垂着眼,谎话脱口而出:“我的父母在闹离婚,现在家里吵得厉害,我出来躲一下。”

    “啊。”陈枳没想到是这样,在她的印象中范玉一直深受房外婆房外公宠爱。她下意识地把他和李智归为一类人,家庭温馨,上和下睦。

    她一内疚,断句的毛病就更严重了,“不,好意思啊。”

    范玉微微笑道:“没关系,你带我回宿舍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可以看看你现在的画吗?”

    陈枳头摇得像铃铛,“是我谢谢你,你帮我赶跑了,流浪汉。”

    “看画,当然可以。”她从枕头下翻出画册递给他,又突然想起一样问道:“你吃饭了吗?”

    范玉伸出去接画册的手一顿,像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勾了勾。

    “没有。”

    陈枳刷一下站起来,“我下去,给你买点吃的。”

    范玉拉住她,“不用了,万一流浪汉又跑回来怎么办?”

    “可你,没吃饭。”

    说的跟一顿不吃他就会死似的,范玉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

    遇到范玉那年,陈枳才12岁。

    父母在外打工,陈枳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寄住在舅舅家,每天帮着割草种地,包揽了全家的家务活。

    王刚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黝黑发红的脸上从很少露出过开心的表情。

    陈枳在舅舅家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林红梅对她这个拖油瓶的厌恶。她还没灶台高的时候曾鼓起勇气问过舅妈为什么,林红梅把碗一摔告诉陈枳,因为她胃口太大,吃了她太多粮食。

    愧疚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时种下的。

    山里的自然风景很美,生活在山里的人日子却不大美好。

    山坡上的土太贫瘠,能够长出茂盛的野草野花,却长不出高壮的粮食。山脚的土壤倒是肥沃,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涨水,会涨多少水,很有可能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没长好,汛期一到,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

    陈枳忘不了外地人坐很远的车来村里春游踏青,对着山里的美景赞不绝口,说向往生活在乡间田野的生活时舅舅脸上的沉默表情。

    这些心情是没办法和外地人分享的——就像他们感叹阳光明媚,身处其中的人却只会愁今年的庄稼雨水不足。不同频的人,无法共情。

    陈枳10岁那年发生了不少事。一是村里来了新的书记,二是林红梅怀孕,三是王刚为了生计,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打工。

    书记亲自家访,终于以承诺每年都给陈枳补助金名额为条件,成功说服林红梅送陈枳去学校读书。

    第二年,林红梅老来得女。

    自己的女儿奶水不够,还时不时发烧生病,陈枳这个小姑子的女儿却每天被她养得活蹦乱跳,林红梅越看越膈应。她开始故意只给陈枳盛很小一团饭,饭吃没了,陈枳想去添饭,饭桶里却是空的。

    这时候林红梅就会把空的米袋子摔在陈枳面前,大骂她已经把家里吃空,要吃就只能吃塑料口袋。

    陈枳信以为真,她知道粮食很难种,家里很穷。自那之后再饿她也忍着不说。

    大概是陈枳12岁生日的前几个月开始吧,陈枳越来越容易饿,常常饿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她悄悄跑到学校办公室,一脸凝重地问班主任为什么自己的胃口越来越大,是不是生病了。

    班主任好一阵哈哈大笑,笑完她告诉陈枳,胃口变大只是因为她进入了青春期,身体正在飞快地生长发育,所以需要大量的营养。

    放学回家陈枳试探地跟林红梅说她进入了青春期......林红梅摔了筷子,冷冷地看着她,陈枳立马低下头闭嘴了。

    陈枳想,没关系的。

    她忍一忍就好了,只要熬过青春期,熬到身体停止发育,就不会再饿了。

    第二天清晨陈枳像往常一样去割草,弯腰站起来的瞬间眼前一黑,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

    她拖着空荡荡的肚子和软绵绵的四肢走到学校,好在老师并没有责备她迟到。

    中午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掌心大的水煮土豆,肚子还在咕咕作响,陈枳没办法,又溜去办公室问班主任青春期什么时候会结束。

    得到的答案是18岁才会结束青春期

    还有六年。

    六年实在太漫长了,陈枳看着班主任温柔的脸庞,第一次心情很崩溃。班主任顺便鼓励了一下她的学习,告诉她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一辈子待在大山是没有出路的。陈枳听完默默地想,如果她熬不过青春期,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陈枳。

    暑假开始后,陈枳每天都必须上山放牛,往往还不到中午,林红梅给的灰面粑粑就已经被她吃完了。

    陈枳有试图找野果充饥,山上有不少覆盆子,山莓,也许是因为果子是酸甜的,吃下去刚开始胃里会饱一点点,但过一会儿消化了她就会格外饿。

    长期的饥饿让她很容易头晕,胳膊和腿细得像竹竿,有时候陈枳自己看着都害怕。

    那是一个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人,陈枳又渴又饿。

    她把牛拴在树上,翻到了隔壁山头的花生地。

    新鲜的花生剥出来粉嫩饱满,清甜脆口,是陈枳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吃完一株她还是很饿,没忍住,又挖了第二株。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枳刚刚把花生的根系完整地拔出来,一道清脆的男声就从身后传来:“你在做什么?”

    手里的花生一下子落在地上,陈枳面色惨白,不敢回头。

    范玉见她不说话,从背后走到陈枳面前,这次他语气肯定:“你在偷我外婆的花生。”

    后悔,害怕,一时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涌向陈枳。范玉站着,陈枳蹲着,两人之间巨大的高度差,让陈枳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是来审判她的。

    “......对不起。”陈枳的声音颤抖得像山脚正在被河水冲刷的粮食。

    羞耻淹没了她,陈枳仰头看着范玉,想继续道歉,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真...真的,对不起,我,我错了,真的对不起......”

    范玉脚上的运动鞋在泥地里洁白无瑕。他有些听不懂陈枳的方言,但他知道她大概的意思是在求饶。

    他蹲下来:“没关系啊。”

    陈枳没听清,她真的太惭愧太绝望了,她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还这两株花生,她根本就一无所有。陈枳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面对男生家里的大人,舅妈不会帮她反而会打她,而且她还是很饿,陈枳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饿死了,一想到这些,她的眼泪越掉越凶。

    范玉的声音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无语:“你别哭了,我不会告诉我外婆的。”

    日头正是最大的时候,山里的知了和蛐蛐还在吵闹地喋喋不休。男生清凉的声音不太真实地传进陈枳的耳朵。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红着眼睛问:“为什么?”

    这句话他听懂了。

    “为什么?”范玉想了想,“因为我是有条件的。”

    他拿起陈枳拔出的那株花生,揪下来一颗吃了,像是不太理解一样,“这有什么可偷的。”

    陈枳还在抽气,但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流眼泪了,她小声地替花生争辩,“你,不觉得它甜甜的吗?甜甜的,很好吃啊。”

    范玉听懂了她大概的意思,又剥了好几颗花生,扔了一颗进嘴里尝了尝,“我还是觉得一般。”

    他忽然把手里其他花生米递给陈枳,“给你吧。”

    陈枳低头看着面前细腻白皙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男生抬了抬手,“你不是喜欢吃吗?”

    “为什么?”

    “你也太多为什么了。”范玉拉过她的手,把花生米倒在陈枳的手心,“因为我乐意。”

    范玉站起来,陈枳莫名从他身上感到一股兴奋。他笑着邀请陈枳去他外婆家玩,她手里握着花生,迷迷糊糊地跟着站起来,眼前黑黢黢模糊一片,凭感觉摇摇晃晃地跟在范玉身后。

    房家的房子外面看着是普通的瓦房,陈枳进了门才发现里面全部被重新装修过。

    地上铺了复古的小方格红砖,墙壁上贴了三米高的瓷砖,厨房没有烧柴的土灶,只有两个方方扁扁的铁盒子,客厅里是陈枳从没见过的液晶电视,吊扇,空调,柔软宽敞的沙发,应有尽有。

    除了房顶的木头和瓦片,这个房子实在和农村格格不入。

    范玉的外公外婆在午睡,他把电视打开,带陈枳到厨房洗了手,然后从水缸抱了个哈密瓜出来切了招待陈枳,但其实茶几上已经洗了很多水果了。

    他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叫她陪他一起看海贼王。

    陈枳很惊讶,范玉在外婆家竟然有着这样大的权利。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吃茶几上的水果,她真的太饿了,茶几上的水果几乎被吃掉了一半她才停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房间,目光忍不住从他踩在沙发上的白袜子流转到自己放在地上全是泥污的脚背和塑料拖鞋上。

    好奇怪,舅妈对她凶的时候她希望舅妈对她好一点。范玉对她好,她却想要逃跑。

    范玉看得很专注,陈枳却一直在走神——牛还拴在山上,如果牛挣脱绳子踩坏了别人的庄稼,舅妈也许会打死她。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电视声停了,她回头发现是范玉拿遥控器按了暂停。

    范玉的眼珠很黑,陈枳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低着头轻声道:“我叫陈枳。”

    “哪两个字?”范玉从沙发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进了房间,没一会儿抱着本子和笔走了出来。

    他把本子摆在茶几,笔塞进陈枳手里,“你写一下。”

    范玉的每一步都很果断,陈枳下意识跟着他走,握着笔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才上二年级,字写得可谓十分丑陋。

    “怎么是这个字?”范玉的眉头皱起来,“让你家人给你换个字吧,这个字寓意不好。”

    陈枳的名字是外公去世之前取的,在严格奉行贱名好养活的原则上,外公不知怎么认定她五行缺木。

    “这是我的名字。”范玉把本子举起来给她看,田字格里方正俊逸的范玉衬得旁边的陈枳愈发歪瓜裂枣。

    像是看出她受到了打击,范玉安慰陈枳:“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你不能把笔靠在虎口正中间,”他挪过来挨着陈枳,握着她的手调整姿势,“好了,你现在写写看。”

    陈枳艰难地试着写了一个兔字,依旧歪歪曲曲的难看,她咬住下嘴唇,伸手盖住写的字。

    范玉对她出奇的包容:“你才刚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陈枳注意到范玉身上有一股很清爽的驱蚊水的味道,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上没有一点起皮泛红,嘴唇薄薄的,一点也不干裂,是那种淡淡的粉红色。

    最终陈枳还是因为担心牛乱跑而早早提出辞别。

    范玉听不懂陈枳为什么要走,只知道她要走,他的不满写在脸上:“你才在我家待了半个小时。”

    陈枳有些为难地握手。

    房外婆从房间出来解救了陈枳,范玉听了翻译,还是不大情愿,“你一定要放牛吗?”

    陈枳点点头,“一定要放的。”

    房外婆摸了摸陈枳的头,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好孩子,你是对面王刚家的侄女是吗?我知道你们家的牛棚前段时间塌了,我家后面有个闲置的牛棚,如果明天你还愿意来找范玉玩,可以把你家的牛牵过来拴在牛棚里,好吗?”

    老人转向范玉,“如果你想和陈枳一起玩,你就要负责割牛吃的草,能做到吗?”

    “能。”范玉看向陈枳:“你明天一定要来找我。”

    陈枳后来很久很久才知道,房外婆是五十年代第一批毕业的大学生,房外公也是知识分子,八十多岁的年纪,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两人年轻时在城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退休后才搬回老家,至今还有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上门拜访看望。

    陈枳在村里是没什么朋友的,唯一关系不错的是班上的黎海兰,但她们的家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两人都要负责家里的农活,她们隔得太远,没机会一起玩。

    班上刘国强倒是和她住得近,但他好像非常讨厌陈枳,每次见到陈枳总要说几句话羞她。

    林红梅收留陈枳,因为她的舅舅是她的丈夫,她的父母每个月会打五百块钱回家,家里的老黄牛对她温顺肯让她上背,因为她每天都负责割草喂它,还牵着它满山坡找草吃。

    范玉放过她给她花生,因为他乐意。

    陈枳不明白范玉为什么非要交她这么个灰扑扑的朋友。也是因为他乐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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