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火车在深蓝色中穿行，发出哐哧哐哧的声音。车厢里人挤着人，嘈杂拥挤，陈枳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
王柔和陈亚鹏以为她睡着了，两人压着声音说话。
王柔小声问：“回去陈枳还读书么？”
“读书？她16岁了才读到小学，英语都没学过，读了也是浪费钱。”
陈亚鹏觉得妻子有点儿心软了，他提醒王柔，“我们家可还欠着房贷呢啊，车也没买，小光现在学书法的学费又那么贵，你别拎不清。”
“我知道......”
陈亚鹏不想显得自己太狠心，他安慰道：“放心吧，我都问好了，东区那边有个快餐店一个月三千五，一天上九个小时，不用风吹日晒，还包吃包住。”
陈枳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滴落在桌面上汇聚成一小滩，有关她的安排落入她的耳中，又麻木地从另一只耳朵滑出。
她心里惶惶不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陈枳哭得很安静，说不出自己具体在哭什么。
她微微转头，把脸对准玻璃，窗外的黑影不停倒退，很像她在房外婆家看过的剪影动画。
陈枳心里清楚，消失的不止那些黑影，在房外婆家的日子也一并消失了。
还有……还有什么？
她迷茫地想，心里没来的一阵空荡荡。
天亮了又暗，晚上八点的时候三人到站下了车，陈亚鹏和王柔走在前面，陈枳沉默地跟随着。
陈枳已经满了16岁两天了，比一米六的王柔还要高一点，背影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少女了，早过了需要被大人牵的年纪。
但当她抬起眼皮看你一眼，那双圆润清澈的眼睛就会立刻透露出一股很重的，不符合年龄的孩子气。
陈枳一路都在观察环境，身边的公路平整又干净，陈枳从没见过这么多汽车，绿化带里种着很漂亮的花和灌木，许多品种她都是第一次见。
城市的夜晚竟然是如此的明亮多彩，陈枳望着远方看不到尽头的高楼大厦出神，眼里很空，她觉得城里的房子太大了，而她这样渺小一个。
陈亚鹏拦了辆出租车，催促因为发呆而落后的陈枳快上车。
陈枳一直看着窗外，飞速流动的场景总让她觉得恍惚。她回头，有些呆愣地问：“舅舅是怎么死的？”
陈亚鹏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不耐烦道：“从山坡上滚下去被水淹死了。”
陈枳愣了愣，还想问细节，但陈亚鹏已经耐心耗尽，闭上眼睛了。
三人终于到达目的地，王柔刚用钥匙把门打开，清亮的童音就从卧室传来。
“爸爸妈妈？”
穿着卡通睡衣的小男孩手里拎了只兔子玩偶站在卧室门口，懵懂地揉着眼睛。
等他看清眼前的人，确定不是在做梦后，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哭嚎：“坏爸爸！坏妈妈！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在厨房洗碗的阿姨连忙擦擦手跑出来，“陈先生，陈太太，你们回来啦。”
陈枳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房子，墙壁都刷了白漆，每一个房间都有明亮好看的灯，地上铺了白净的瓷砖。
在此之前她曾坚信房外婆家的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
陈亚鹏礼貌性点点头，阿姨便回到厨房去了。
她是王柔找的临时阿姨，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带陈光，明天就走了。
陈光还在惊天动地地哭，王柔快步走上前把小男孩举起来抱在怀里安慰，动作轻柔，语气温婉，“妈妈不是说了吗，我和爸爸回去接姐姐了呀，你不是也说想要个姐姐吗？”
陈光仍旧沉浸在被抛弃了一个星期的气愤当中，他把手里的兔子掼在地上，“可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讨厌姐姐！”
陈枳原本呆滞的眼神盯着地上滑到她脚下的兔子时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她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良久才抬头弱弱张嘴：“妈妈？”
陈光一听，激动地在王柔怀里扭起来，冲陈枳大吼：“她不是你的妈妈！她是我的妈妈！这里是我的家，我现在不要你了！你出去！”
在昨天之前，陈枳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她艰难地保持抬头，彷徨无措地看向王柔。
也许是她长得太吓人了——村里的刘二娃总是说她长得吓人，说陈枳的眼睛太大了看着像牛眼睛一样很瘆人。陈枳并不知道刘二娃暗恋她，没人夸奖过她的长相，于是她对刘二娃的说法深信不疑。
王柔躲开了陈枳的视线。
她拍着男孩儿的背，一边安慰男孩一边嘱咐陈枳，声音淡淡的，“别愣着了，把东西放了去洗漱，时间不早了，赶紧休息。”
两人都没有要和她解释的意思。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
陈亚鹏打定主意，如果陈枳抱怨她这个弟弟，他就把这么多年辛苦的打拼和房贷的压力全部说一遍。
但是陈枳什么都没说，连问题都没问一个。
“好。”
陈枳的所有东西都装在一个帆布包里。
她从包里拿出牙刷和毛巾，陈亚鹏给她指了厕所。陈枳努力收敛起无知与惊讶，在敞亮宽阔的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
王柔在房间里哄陈光睡觉，陈亚鹏走进厕所洗漱，看见陈枳手里已经起球，薄得透光的毛巾，皱了皱眉，“把毛巾换了吧，太旧了。明天让你妈给你买张新毛巾。”
陈枳正在洗脸的手一顿，轻声道：“好。”
“这是你的牙刷？”陈亚鹏指着台面上刷毛像爆炸的蘑菇一样乱七八糟的牙刷问陈枳。
陈枳知道自己的牙刷已经用太久了，她的脸烧了起来，点头小声地说：“是。”
牙刷被通的一声扔进了垃圾桶里，陈亚鹏眉头皱得很紧，“多恶心，牙刷也换了吧。”
牙刷叮叮咚咚的在垃圾桶里打转，陈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动作有些迟钝地拧干毛巾，低声应了一句：“好......”
灯珠的光点映在洗手池池底，她又开始走神。
——陈亚鹏说她的牙刷恶心，可她刚刚才用了这个牙刷刷了牙，陈亚鹏会觉得她也很恶心吗。
而且她长得很吓人。
晚上陈枳和阿姨一起睡在沙发上，她空洞地望着眼前的墙壁，许多疑问惶恐，许多失落伤心像乱糟糟的黑线，搅成一团，毫无头绪。
眼泪刚刚有点冒头的意思，就被陈枳努力地眨眼睛眨了回去。
身后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阿姨从沙发另一端坐起。
“小妹妹。”
陈枳感到有人在轻轻拍自己的肩膀，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次性杯子，“睡不着就喝口水吧，我看你嘴巴上全是死皮，渴着不好睡。”
陈枳已经整整两天没喝水了。
这两个月她总是精神含混地发呆，明明睁着眼，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天就突然黑了。舅妈骂她脑子烧傻了，陈亚鹏也说她看起来一脸笨样。
王柔上火车时给她买了一瓶水，她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等陈枳想喝时才发现水已经不知被谁摸走了。
两个大人都没注意到她两天滴水未尽，只是在她拒绝吃饼干的时候说她娇气。其实陈枳也很想吃，只是干吃饼干实在太干了，而她没有水。
月色如水，阿姨的神色温柔，陈枳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
她喉咙里突然一片酸涩，眨眨眼，不敢说话，坐起身用两只手接过捧着水杯小口喝起来。
课本上总把父母描写得很伟大把家庭描写得很温馨，导致陈枳一直以为她过得不好，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她不在家里。
现在她被父母接回家，心里的无助几乎要把她淹没了。她好想回山里，和以前一样每天读书放牛编竹篮，虽然每天都吃不饱，但每次暑假房外婆的外孙就会和她一起玩，舅舅每次放假回家都会给她带粘牙的麻糖......
那样的日子贫穷辛苦很多，只有一点点甜，可是陈枳心里踏实，她以为自己的父母一直在为她牵心挂肚，日子过得有盼头极了。
阿姨问她还要吗，陈枳点点头。
一滴泪掉进水杯，又被陈枳喝进肚子里。她很难形容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她一直以为她的妈妈会是眼前的阿姨这样的......事实证明，所有的期待都是一场空，她的父母并不像课本里那样爱她。
就算回山里，舅舅不在了，陈枳的盼头也碎了。
再也回不去了。
阿姨看她喝得急，像渴坏了，又给她倒了一杯。
喝完第三杯水，陈枳才小声道谢，还好现在天黑她这个角度背光，否则陈枳会从脸红到耳根。
黑暗中，阿姨看见一滴晶莹的反光。
她一出厨房就注意到了这个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的女孩儿，脸蛋漂亮，穿着一条泛黄的白裙，像个没被好好呵护的被人抛弃了的精致玩偶，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懵懂和忧郁。
眼前的小女孩儿说话跟小猫似的，声音又弱又稚嫩。
她不清楚陈枳和雇主的关系，只根据雇主的冷漠反应猜测她是从农村来城里投奔亲戚的苦命小孩儿。
眼前的女孩儿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酸，但她明天一早就得离开了。
阿姨长叹一口气，没有问陈枳为什么来城市，只摸摸陈枳的头温声安慰：“没事儿，睡吧。”
“嗯......”
陈枳躺下来，不自觉拿眼睛看着阿姨。阿姨当了近十年的保姆，一眼看出陈枳眼中隐隐的依赖之色。
女孩儿的眼睛像小鹿一般湿漉漉，像是觉得一直盯着很不礼貌，没多久便垂下了眼睛。
她摸摸陈枳的脸，“睡吧，我在旁边挨着你睡。”
陈枳的眼皮颤了颤，默默朝阿姨的方向靠了靠。
第二天天蒙蒙亮，阿姨起身的时候，陈枳也跟着起来了。
阿姨转身见陈枳大大的眼睛有些忧伤地看着她，她摸摸她的头，“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
陈枳摇摇头，声音有些哑，“我已经睡醒了。”
这个点陈亚鹏和王柔他们还在睡，阿姨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去厕所洗漱。
她去哪儿，陈枳就跟去哪儿。
行李昨天就收拾好了，阿姨浇完花拖着行李往门口走。
陈枳全程没说话，一直跟着阿姨到门口，阿姨又叹了口气，她把行李提出门，回身抱了一下陈枳：“好了，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啊。”
陈枳手抬起来，动作很轻地环抱住阿姨，她闭了闭眼，“阿姨再见。”
人和行李箱都在消失在电梯门的缝隙中后，陈枳在门口呆站了很久。
电梯来回了好几趟，陈枳终于合上门回了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