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陈旧的土屋里里瞬间沉默下来。

    连夜鸣虫微弱的叫声似乎都停了,暗中窥视这个发疯的母亲。

    李二娘继续叫道:“叫个外人来管,你这是转着圈地丢人呐。你和离,咱们家哪里养得起你?离得什么,让老陈家赔钱!”

    陈婆子本来有些心惊,见李二娘这么说,反悄悄松了口气。

    她从鼻子里发出嗤笑来:“一家人一出戏。别说和离,也别说赔钱,老陈家丢这么大人,毁了我孙子,我还要你们赔呢。”

    陈大郎亦附和道:“就为了一碗豆子,你看看你闹得家里什么样。你也别威胁我,你出了这个门,看谁还要你!你都叫别的男人抱过了!”

    荷香跪在地上,喃喃道:“那不是一碗豆子……那不是一碗豆子……我失了清白,我不如死了去……”

    说着踉踉跄跄起来去簸箩里抢了剪子,就要往脖子上插。

    李大娘离得近,一把抱住荷香,大哭起来:“我的荷姐儿唉。”

    菡香一边哭一边爬到荷香身边:“就让我姐和离了吧,这家里诚心要逼死她了。”

    李二娘看着荷香脖子里流下一串血,唬得滑坐到地上。

    她悲从中来,哭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是要我的命啊。陈家要逼死我一家啦。”

    她男人直了直身子,说了进门后第一句话:“亲家,这事儿得给我们个说法。”

    荷香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一年,他驮着自己去买麦芽糖,不知怎么后来爹就嫌弃她是丫头片子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替自己说句话。

    荷香痛哭起来:“给我和离了吧。我给大伙磕头了。”

    顾观月本不想趟这个浑水,荷香有亲爹亲娘在,轮不上她说话。

    她也实在喜欢不来荷香的性子,早做什么去了,若一早来这家就给收拾住了,何来今天的事。

    就算要死要活,那也是该死别人,不该死自己。

    如此懦弱,以后终究麻烦。

    看她接连两次寻死,李二娘不是个能指望的,终于定了定神,对她道:“你若真心和离,那便离。”

    她转头对李二娘、李大娘道:“这孩子在陈家受了委屈,这是不争的事实。比陈家穷的也有,却没见过哪家什么活都让怀着身孕的儿媳妇干,又不肯给她吃饱饭的。那不是嘴馋,那就是吃不饱,咱们家每个人要记住了,谁问都是这话!”

    李大娘道:“对,就是不给吃饱饭!”她得给外甥女挣个说法。

    李二娘下意识地附和道:“正是!”给陈家定了性,再要补偿就更容易了。

    袁澄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翘起唇角,她要摁死谁,他只管帮着埋罢。

    陈夫子嘴巴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又被顾观月打断了:“所以,孩子要和离,有什么不对?”

    李二娘忙要说话,和离不行。李大娘扯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荷姐要真去了,你什么都捞不着了。”

    李二娘是个死要钱的,可也没想女儿真去自尽,到底停下了。

    顾观月继续对荷香道:“你问我是没有用的,其实主意只在你心里,因为日后谁都替不了你。

    我且问你,和离后人人议论起来都只会认为是你的错,你可受得住?你母亲不可能白放你在家吃饭,你怎么活?若你想再嫁会比之前难百倍,你可仔细想过?”

    荷香仰着头,拿袖子拭去泪水,声音带着颤抖:“元姨,我知道我是个没用的,可我再不想过这种日子了,我或者和离,或者死了,再没别的出路了。我不用我娘养,我去县里找活路,老天爷真不让我活了我再死。再嫁……再嫁我没想过,我先不想……元姨,你是我认得最有本事的女人,你说我就听,日后也不怨你。”

    李二娘还是忍不住道:“你再想想……”

    顾观月回头冷着眼瞥她:“你闭嘴!你是要个没和离的死人,还是她活蹦乱跳和离了,你想清楚!你愿意她接着受委屈,也得看她愿不愿意。”

    李二娘瑟缩了下,顾元娘的气势是越来越凶了。

    顾观月见她不蹦跶着掺和了,才转头对荷香说,“我也不怕你怨我,我也不怕你娘怨我。”她认真地扫过每一个人,“我顾观月做事,只看我乐不乐意。”

    陈大郎被她看着无端发冷,陈婆子撇了撇嘴正要说话,见菡香已经攥着拳头跃跃欲试,到底没出声。

    片刻沉默后,陈夫子咳嗽一声,艰难地问到:“你想怎么办。”

    顾观月见他家当家人终于肯出头,慢条斯理道:“和离,收回嫁妆。这孩子在您家受了委屈,需得再赔她五十两银子,让她调养身体。”

    陈婆子叫道:“这不行!我们家又没有亏待她,凭什么赔银子!和离也不行,给她休书,休了她!”

    顾观月冷冷笑道:“的确不算亏待,让一个怀孕的女人天天伺候一家老小,还要忍饥挨饿,这称得上虐待。”

    她不与陈婆子再啰嗦,问着陈夫子:“若大伙知道,陈家为着一口吃的逼死儿媳,夫子还有脸去教书吗?若咱们闹到官府去,陈大郎还想保住生员的资格继续考试?夫子,您是一家之主,这些都要考虑的。”

    陈夫子面色苍白,不意顾观月蛇打七寸如此精准。

    真闹起官司来陈家肯定吃亏,何况今天他们在村里已经名声扫地了,再拖下去实惠也要尽毁。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拖住荷香,这茬过了,打发走姓顾的杀神,还能怎样?

    他沉吟道:“我们家写个凭证给老大家,保证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不令他们两口和离,你觉得怎样?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呐。”

    顾观月看一看荷姐,见她抿着嘴轻轻摇头,不由唇角上扬,这孩子终究不是无药可救。

    “你家的凭证我是不信的,丈夫与婆婆暗地里的挫磨有成百上千的法子,写也是写不完的。我劝您老人家,这事早了早好。”

    陈夫子见左右无法,终于死心,叹了口气。

    沉默半晌,才说到:“五十两太多了,家里一时拿不出来,三十两最多了。”

    顾观月问荷香:“你自己说。”

    荷香是第一次跟公公谈判,她看看顾观月,再看看陈夫子,咬了咬唇轻声说:“三十两才够我养身子的,您二老这些年五十一百的家底一定有。”

    陈夫子还没说话,陈婆子已经说到:“没有!你要这样,我宁肯闹开去。”她转向陈夫子,“逼死我也不同意。”

    荷香平日最怕她,一见她这样就有些手足无措,犹豫起来。

    顾观月突然笑道:“我听说您家小娘子刚定了亲,定在县城,你们猜我明天想要认得是哪家,难不难?”

    袁澄一旁淡定接道:“不难。你想认得,我明日就陪你去。”

    陈小妹本来在看热闹,离不离的跟她没多大关系,突然听到说她,也不站干岸了,忙说:“这干我什么事?你们忒不讲道理了。”

    顾观月淡淡地看她一眼,道:“事情或早或晚,总会有人知道真相,我无非是把它提前罢了。”

    名声这种东西,可以制约荷香,当然也能制约陈小妹。

    陈婆子不说话了,女儿定了县城卖油的人家,去了就能吃香喝辣的,若真搅黄了得不偿失。

    加上女儿定亲的银子,她手里倒真有一二百两。

    陈夫叹息一声,将手中的烟袋锅子递给陈婆子,说:“大郎去写和离书吧。嫁妆和五十两银子,他娘都准备好。”

    陈大郎不意三言两语自己就丢了个媳妇,虽说对荷香谈不上感情,娶个媳妇也不是容易的事。

    只是形势所逼,他也不敢触顾观月的霉头,怕她真坏了自己生员资格。

    左看右看,认清事实,终于拖着脚步去写和离书了。

    顾观月吩咐时鸣:“把咱家的车驾来,给荷姐儿拉嫁妆。接了和离书,就让荷姐儿住到花满蹊去。”

    她看了看李二娘,说到:“你是给人当娘的,按说我不该插手。可是给你做女儿太委屈了,她不该受这个。好好的孩子,往后该让她挺直脊梁活着。就让她在我那里住一阵吧。”

    李二娘眼里泛着水雾,女儿不信自己她心有不甘。一瞬间还想到自己受的委屈,心想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这些小娘子就不行了。

    最后也只觉得,还是因为有钱才有底气。她一贯把事都归到钱上。

    于是说:“她在你那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接了她,以后她好了歹了,你也不能不管她。”

    菡香看了这一场,突然道:“元姨,我跟着去吧,我能照顾姐姐。我脸皮厚,也不带包裹不带干粮,我给元姨做活,我什么都能做!”

    顾观月倒真喜欢菡香这利索性子,斜眼看着李二娘,笑道:“问你娘,我都行。”

    李二娘索性也不管了,气道:“我能说什么?你们一个两个,自己都有大主意。我知道我平日多疼了你们两个兄弟,那是……算了,说这个没意思。”

    她男人看这里差不多了,闷闷地说:“该回去了。一天闹的,没干正事。”说着起身出去了。

    李二娘不及说话,怕他生气,忙不迭地追出去。

    菡香默默地看着她出了门走远了,半晌说到:“你看我娘……”

    过一时,陈大郎写完和离书出来,扔给荷香。

    荷香不认得字,转给顾观月看了一眼,确认无误才收了起来。

    时鸣已经回家叫了人来,对着半页纸的嫁妆单子,把洗脸架、铜盆、衣柜等物装好,因单子上有十两银子陪嫁,又与陈婆子费了半日口舌,总共拿了六十两银子,装好了拿给荷姐。

    荷姐抱着装银子的袋子失声痛哭。

    这是她第一有这么多银子,是她拿自己半条命和孩子一条命换来的。

    顾观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别哭了,这也算是月子,老人们常说这时候哭,眼睛要落一辈子毛病。”

    李大娘和菡香也劝解着,方让她渐渐止了哭泣。

    众人从陈家踢踢踏踏出来,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向花满蹊而去。

    暗夜里,好多双眼睛躲在门后,看着车上的风灯从门口过去,嗒嗒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

    “啪”地一声,陈家的木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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