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灯如豆,噗噗簌簌在风里摇着,时鸣走进来,将门合上闩好。

    顾观月披衣趿着绣鞋,坐在卧房小桌前,正在算账,桌子上杂乱摊着字纸。

    家里账目基本清晰了,她准备先去租田地。自家地里种着苗木,苗木去了种粮食,她要建的,是大花田。

    见到时鸣回来,她抬起头来,将笔搁置在架上,晃了晃僵硬的脖子,说到:“那婆娘走了?”话中带着恼意。

    不怨她恼火,半下午来了个半老徐娘,都没见过几面的人,走在街上不知道如何称呼的那种,竟来给她说亲。

    说亲罢了,还是不打招呼直接带了男方上门的,满天下也没几件这样的事。

    那婆娘带了自家侄儿,只觉得顾家母女没有不答应的,坐在顾家院里高谈阔论:“我这侄儿,才将二十岁,我兄弟家生了一窝七个女儿,他是老来子,家里将来什么都交给他。现有的几十亩地,还有一个卖肉的铺子。怎样,可亏不了顾娘子吧。”

    顾观月没来得及回避,已经看到那侄儿,唯唯诺诺腼腼腆腆,五尺身高的男子,看着长和宽差不多,没白瞎他父亲的肉铺,心里真是哭笑不得。

    她装个贞静不肯搭话,苦笑着看她娘。

    张娘子怎么会愿意,这也太出人意表了,只好让坐了,说:“她的婚事,说定了由李太公做主,正相看呢。”

    那婆娘拣着她家盘里的面果,吃了半盘子,又递给她侄儿,那侄儿也接了,听他姑妈接着说:“能相看到什么好的,我这侄儿是极好的了,还是头婚。”

    那侄儿看了顾观月几眼,也接着他姑妈低低说了一句:“我不嫌弃顾娘子,以后都让顾娘子掌家。”

    顾观月哭笑不得,心里翻着白眼:我真是谢谢你。

    又听那婆娘说:“若不是看中顾娘子能掌家,我们也不愿意要个孀妇呢。”她是真心这么想,看顾家母女两代守寡,谁知道是不是祖传的克夫。

    顾观月再也听不得,说了一句:“令侄儿这样的人品,确实我不大配得上。”挑眉看她娘一眼,借口害羞回避了。

    可怜个张娘子,又气又急,还不知如何反驳,翻来覆去就是她做不了主,不敢高攀。

    由着那婆娘又说了几筐话,直到天黑,那姑侄两个人吃光了顾家的几盘面果,看实在说不动,才辞了出去。

    那婆娘站在门口,还要说:“再想想,再想想,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时鸣替顾观月听了半下午,犯了半下午困,见她们走了,忙得去关大门,这才回转。见顾观月问,她也好笑道:“真是一大奇景,害得咱们晚饭都没吃呢。”

    顾观月听说走了,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走了,再不走阿娘也该发脾气了。不说般不般配,这事儿每个人心里量尺不一样,单说这样的做派,哪一样让人看得上。哎哟,我真是谢谢他们看得上我。”

    说着将桌上字纸推在一边,又道:“算清楚了,这生意没有不成的。我有那工夫替别人掌家、还得感恩戴德,自己早撑起来了!走,用饭去!”

    顾观月恼那些做媒拉纤的,却不知还有一人也要给她说媒来。

    李大娘这日从高家庄出来,回宝应县她娘家,她打东城门往向阳街上过,先去肉铺子里割了五斤生肉,因天冷了又特特割了三斤熟羊,绕去甘回斋买了两匣子细点,令她家长工驱车拐上文昌街,直奔衙前巷来。

    门上老翁认得她家的长工,见远远地驾车来了,笑容满面站起来,指挥小子卸下门槛子,铺上引板,把马车引到一进院里,又让他牵马去喂,他自己领着长工到门房来吃茶。两人也谈些庄入仓,城里新闻之类。

    老翁问:“怎地两三个月没来了。”

    那长工说:“这不是九月里,我们老安人生辰上把掌家的差使都交给了大娘,她老人家安心养病去了,大娘就一向很忙,里里外外从公中的到自家的,事事都要找她,这几日估计是得了闲,这就来看太公和安人。”

    老翁顺嘴接一句:“可都顺利?”

    长工便说:“咱们大娘您是尽知的,就有什么不顺利,到她这里也该顺了。”两个人便相视一笑,都道:“吃茶,吃茶。”

    屋里李大娘与曹老安人、小曹氏也正说到这里。

    “我那两个妯娌,哪个是好相与的,就是婆婆虽说把家事交给了我,也不能立马就放了心,我这两个月真是人仰马翻的。”

    李大娘起了个头,呷口清茶对杏姐儿道:“杏姐儿去播茶,咱们点茶吃——娘不知道,因我上个月忙着理帐,没留意公中用的壑源团茶不够分了,只将下剩一点好的送到我公公婆婆房里,又现买了顾渚茶给她们,我们家那好三娘,就非要不依,当着我婆婆的面问我:‘家里怎么就难成这样了,若实在困难,我嫁妆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嫂子尽可拿去使。’听听,这是什么话。”

    小曹氏人便笑问:“大姐,那你婆婆怎么说?”

    李大娘看她一眼,心道:我这娘家弟妹,跟我那夫家三娘倒是真像。

    她笑道:“我还等婆婆说呢,现就给她撅回去了,我说,‘咱娘信重我,家中大大小小的进出都从我这里过。公中十来间铺子的出息每月交到我这里来,庄子上的租子也收回来了,有什么艰难的?咱们这样人家,哪能惦记儿媳妇的几两嫁妆?三娘把咱娘想成什么了。‘叫她辖制我!“

    小曹氏亦笑着说:“那你婆婆可要生气了。”

    李大娘得意道:“我婆婆哪件事不知道!我又说‘三娘若一定用壑源茶,我差人现买去。只是近日县里又流行北苑茶了,我娘家弟媳家里的铺子,好容易得了几斤要送来,那就算了,让他们别处走礼去,还能得声谢。’娘你说,我还能叫她欺负去?”

    曹老安人指着她笑:“瞧把你能的。跟她置什么气。”

    杏姐儿在旁伺候着,听她说得热闹,忙开口问到:“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是买的北苑团茶填这些窟窿。我婆婆一听是县里时兴的好茶,指定要这个呢。”

    小曹氏便笑道:“幸好我家铺子上有,那几日刚来了一个福建路的老客,送了几团北苑茶,不然大姐可漏了馅儿了。说起来,壑源茶、北苑茶,又有大姐分给你们三娘的顾渚茶,我吃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流行这个,一时流行那个。”

    李大姐说:“我恍惚听人家说,有个人因给皇帝进献了团茶,升了大官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事儿。”

    曹老安人知道些,便说给她两个听:“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说的是原福建转运使丁大人,他治理福建路有功,命人劝克桑农,得使茶山增产,又带人弄出了做团茶的新技艺,因此入了官家的眼。

    前几年他进献四十枚龙凤团茶,官家封他‘晋国公’,众人以讹传讹,说他‘因茶受赏’,民间叫他‘献茶公’。”

    娘儿几个说完闲篇,又问李大娘,今日来有什么事。

    李大娘拍着腿道:“可是来,正事儿都叫我忘了。”她凑近曹老安人问:“娘,我爹说给四娘选女婿,可有对头儿的了?”

    曹老安人因问她:“怎么,你要给四娘做媒?我们都知道四娘是个好的,那外头人却不知她品性,看她家简薄,又是再嫁,说来说去统没个好的,你爹和我都看不上。”

    小曹氏也关心顾观月的亲事,私心里想着四娘若嫁了人,李蔚这里就更牢了,凝神细听。

    却听李大娘笑言:“我这里有个人,说与四娘,绝然不差。”

    她细细道来,说的竟是高家庄那边几十个村庄顶头的里长家,亲生的小儿子。

    宝应县里统共分了十六个里,也就只有六个里长,里长和里长又不一样,高家庄那边都是富村,那里长吴裕章就神气得很,在县里格外有脸面。

    “这样好的人家!”

    曹老安人想得深些,就问:“这前村不搭后店的,认都不认识的人,怎地瞧上了四娘?这……可是有什么毛病?”

    不怪她问,近日李太公也挑拣人家儿,肯来说和的都不怎么样,缺这样少那样的,他们对顾观月真心,不肯随便应了,所以更小心。

    “娘想到哪里去了。是我公爹亲自说合的,他那个人你知道的,跟我爹一样,一辈子就图个好名声,最怕人家说闲话,不牢靠的事情他哪里会做。”

    原来吴里长跟李大娘的公爹是打小的兄弟,他不知从哪里听了顾观月料理佃农的事,就驱使她公爹来跟李大娘打听,打听实了,他就要替他家小儿子说合了顾观月。

    吴里长家大儿子将来要承继父业,若弄得好了还能往上走走,混个正经朝廷命官当,小儿子从小教得过于温和了,如今只教他管着家里几百亩田庄,又怕他太心慈手软,将来管不住,就想给他找个能干的媳妇。

    这小儿子名叫吴慎,也是奇了,从十六七岁给他说亲,就没一个成的,连死了三个未婚媳妇,再说就有点难,他自己也移了性情,转好老庄之道,又致力钻研金石,多年不肯相看,近日才有些松动。

    这么说起来,样样都配得上顾观月,只一点不好,年龄太大了些,如今都三十又一了,足大了顾观月十四岁。

    李大娘说完,曹老安人就有些踟蹰,是个好人家,也是个好孩子,年龄差得确实多,可再好的也难找了。

    这里正说着,忽听门上报:“四娘来了,快请进。”芳儿掀起夹棉的厚帘子看,就见顾观月与时鸣一前一后走进来,时鸣手里拿着鸡蛋筐子和一条绳穿的活鲤鱼。

    屋内小曹氏高声道:“这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四娘快进来屋里暖和。”说着也站起来相迎。

    顾观月进屋问好,又打量小曹氏,小曹氏有了身孕,看着肚子已经有些显怀,她抿嘴直笑,小曹氏就捶她肩膀,两个人手拉手坐下。

    顾观月问道:“可见干娘刚才和大姐、嫂子在说我这个曹操了。说的什么呢?”

    李大姐笑答:“说给你找个好郎君,我好吃谢媒茶呢。”

    顾观月当她玩笑,细看她脸色却又不像,遂转头对着曹老安人撒娇:“干娘你看,大姐净拿我打趣儿。”

    曹老安人对她说:“不是她促狭,今日倒真是诚心来给你保媒的,你的婚姻允了你自家做主,倒该听听。”于是把吴慎的事情说了。

    顾观月心里愁得不行,不知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赶着趟儿地来说亲。

    她不知道,附近几个村子早传遍了她智斗无赖的事,想取个掌家媳妇的人家,或好或差,都会想一想她,总有那些不看面子要里子的人家。

    她无奈笑道:“我如今正要做生意,自己家还没掌起来,我娘还没着落呢,哪里就这么着急嫁人了。”不肯再说此事。

    直待到晚间,李大娘几次试探,见顾观月一再回避躲闪,就知道她确无此意,她这回的事儿是万万办不成了,只好作罢。

    于是众人问顾观月,此次来为何事。

    顾观月便道:“我已经拟定了建个大花圃,做起生意来,算也算得差不多了。一来问问干爹,有没有意向参个股,二来托阿兄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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