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顾观月带着时鸣,向西再走一射之地,到了文昌街上往北一拐,再走一刻就到了县衙前。

    县衙坐落宝应县之城北,坐北朝南,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宽宽的巷子,都被称为衙前巷,实际是衙前东巷与衙前西巷。

    县衙门前向右去,进了衙前东巷。

    时鸣细细看人家门楼,见这一条深巷内两边住了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是高门大户,巷内有两个卖杂货的小店,也有人挑了担来回走着,或卖水或卖货,花儿粉儿、头绳儿等应有尽有的,一帮小孩子追着卖磨喝乐和拨浪鼓的货担儿从身旁跑过去了,险撞着人。

    行不一时,到了一座黑漆大门前,因是中午,门就大敞着,有个老翁坐在门前石墩子上,见顾观月来了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前,问候道:“四娘回来了。”这是一时改不了口。

    顾观月与他道了辛苦,就带着时鸣踏上石阶进了大门,向左一绕过了屏门,三四步便到了二门上,穿门进了内院。

    院内杏姐儿、芳儿正在拾子儿玩,见她来了都扔了石子迎上来,杏姐儿玩笑道:“娘子才回来看我们,太公与安人隔三差五总要念叨一回的,前儿都商量着要派人去请了。你们在家可好?”

    一边掀起帘子来引她进去,口内接着说道:“安人你看,四娘赶着咱的晌午饭来了。”

    曹老安人屋内笑道:“知道今儿有好螃蟹吃,这么远闻着味儿就来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杏姐儿快倒茶来。”娘儿两个笑着坐下。

    小曹氏正在厨下吩咐,听得这边来了人,也忙得出来迎客。回来见是顾观月在厅内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生丫头站在身后,便笑着说:“妹妹来了。怎么才一个来月,我看着你倒像是清减了?你与婶子一向可好?家中都安顿下了?这可是新雇的丫头?长得真结实。”

    曹老安人笑她:“你也慢慢儿说,这一串子话,让你妹妹答哪个好。”又问她,“螃蟹蒸了几个?让周嫂子再多蒸些。”小曹氏答应着,也不亲自去,叫过芳儿来吩咐:“就说四娘回来了,叫你周嫂子再蒸一屉螃蟹,再加两个菜。”

    人都是远香近臭,自顾观月走了,李蔚与她照常过活,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把之前的醋意倒淡了些。

    娘儿三个叙着别后之情,因看芳儿找了一只尺八高的粗陶罐儿来插那丹桂,曹老安人就顺口问道哪间铺子买的。

    顾观月答道:“是来时路过维扬书坊,看到一个婆婆推了车子在他门前散卖,也不知她是不是常在那里的。”

    小曹氏就说:“这样散卖的通没个定数,都是家里随意种了几棵树,赶着时令卖完就罢了。咱家逢初一、十五佛前供奉的,或节下买来插瓶装点的,都是街上正经苗木铺子里去买,他们那里齐全,时常还有些奇花异草。”顾观月也道正是。

    曹老安人感慨非常:“如今繁华日盛,家家户户都有余力插花种草了。春有万花宴,夏有赏荷节,秋天扎菊塔,冬日赏梅花,一年四季花事不断,连近日男人们宴饮,小娘子们聚会,也渐渐以插花为乐,放在从前哪里敢想。我幼时适逢南唐、后周之乱,及至成人又经太/祖发兵十万收降江宁一战,那些年整个淮南路战火不断,缺粮少米,世人活着都艰难,哪里有心思插花奉草,就有心也没处弄去,朝廷只肯叫地里种庄稼。”

    一句话提醒了顾观月:是了!朝廷有限种的政令!

    前日她和时鸣去自家田地上查看,那李运海在她家良田上,种的可是苗木,岂不是已经违法了?

    晚上着李修回来,顾观月向他请了安,又借一本《宋刑统》,第二天一早急着回家去了。

    回家先向张娘子回了凤霞先前的话,让她知道就是佃户李运海作怪。

    张娘子愁眉不展道:“这些人黑心烂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是得去寻了你李二伯,请他帮忙。”

    顾观月却笑道:“女儿有法子把地收回来。届时另寻租户,好过再与这些混账歪缠。”

    张娘子叹道:“咱家田租只收四成,且一年里只秋季收一回,余时他们种果菜均不另取租子,难得的宽松,他们定然不肯轻易退租。能有什么好法子?”

    顾观月从背后拿出《宋刑统》,笑着跟张娘子说,“娘看这是什么?朝廷限种令!”

    张娘子与她头碰头地细看,也松口笑了:“哎哟,还真是。”

    顾观月便来找李二伯商议:“李家兄弟为人您老是知道的,我如今不只要收今年的租,还想把田收回来,必得一场龌龊。所以还要请您老人家做个中人,把李运海约上,借您家的地儿,把事了结。”

    李二伯有些怪她行事过刚,为何亲自对上地痞无赖,见她坚持,只得为她操心,过几日果然去邀李运海,只说是主家回来,租税之事当面再说一说,李运海应了,回头却传出些怪话去。

    那一日东嫂子站在街上听人闲谈,就听有人说:“我说顾家小娘子太好强了些,一应事等交给李太公多清爽,小娘子家何苦自己出头。”

    又有一人答道:“两个俏寡妇对上李运海兄弟两个癞子,能讨得了什么好去,这顾小娘子莫不是傻了。”

    气得东嫂子在街上骂:“贫嘴贱舌,合着无赖欺负人家孤儿寡妇。”

    顾观月叫时鸣止了她,请她来家,笑着劝她:“嫂子不必跟他们急,那日跟着我,我请嫂子看出好戏。”

    到了约好的日子,除李运海,尚有他兄弟李运河、金龙等人跟来助拳,一大早三四个庄汉挤在李二伯家院子里,吵吵嚷嚷,李运海只管问:“我们来了,主家怎生还不到?”

    李运河又调笑:“若不为看这俏寡妇母女,谁肯跟你来。”

    顾观月与东嫂子、时鸣到时,正听得这句。

    她一脚跨上台阶,立在门外,冷冷对时鸣道:“时鸣,再有污言秽语,直接打死算完!”

    厅里无赖们见她来了,又说了这么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正要要调笑几句,内中金龙年轻气盛是个脾气爆的,回想起当年读书顾准管得狠,答不出题目时挨了多少手板子,叫道:“狂得你那样儿,若不是看李二叔家几分薄面,老子早打到家里去了。怎么着,还当自家是个书香名门呢。”

    鸣岂正要显摆能耐,上前一步扛住他的胳膊,抓了他腰间带子就把他举过头顶,手一撒重重将他跌在地上。

    顾观月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学里打架,叫人吓得尿裤子那个。如今是出息了。”

    东嫂子听到这里就唉哟唉哟故意地笑个不住,成心臊他。连李运海几个都笑起来。

    李二伯看着不像,从旁说道:“都消消气,如今且听我的,我为你们好好说合。”

    顾观月一声不发地来至屋内,客座上首坐下,地上诸人扶起金龙,也回来重坐了,不敢再轻佻,都看着李二伯。

    李二伯咳嗽一声方说:“今日叫了运海来,原是顾家小娘子托我,一为今年租钱已迟了一个月,二为商量收回她家土地。在座诸位有事论事,好好说话。”

    李运海便叫道:“那地里现种着树苗儿,最早也得明年春末才能卖,凭什么收回土地?这不行!至于租子,今年既无产出,只有这些尚未卖钱的树苗子,拿什么交租?所以也便没有。”

    李二伯道:“话不是这么说,你地里树苗是刚育上的,春夏时也曾种过别的粮食,难道不该交租吗?

    李远海便又争道:“听说顾小娘子你立了女户,前几年赋税都减了许多,我既租你家地,是不是也需减些租?如此算来,今年也就平了。”

    另几人也忙附和:“就是,就是,有便宜大家一起沾。”

    李二伯还要替她辩,顾观月止住他。这是自家事,还得自己出头。

    顾观月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们一圈几人,才道:“依契,我一手收租,一手交赋,收多少、交多少都是早定下的。你们不交租,我也不敢延误了官府的赋税;我就算多交了赋税,也不能加你们租子。佃租与赋税,是明摆的两码事,你们不必蒙我。”

    回头又对时鸣道:“拿契纸、拿律书来,不必啰嗦,我与诸位好好分说。”

    这些人哪里懂得什么律书,先还挤眉弄眼,都暗道顾学究的女儿读书读傻了,竟想凭一本书就凭白把地收回去。

    不料顾观月翻着书郎声念道:“依《太平兴国编敕》卷二‘护耕’这条,‘上等田种粮不议,改种他物需报有司’;卷五“典、卖、赁”这条,‘凡涉田产租赁,交易有争,官私定夺,只凭契约’。这两条,诸位可听懂了?”

    李运海等人见她说得郑重,李二伯亦在旁拈须点头赞叹,便有些慌了神,交头接耳去问:“什么意思?”

    因李运河与金龙皆读过一两年书,过一刻也参着了,忙忙地说:“好似按契、按律你不该在她家地里种苗木。”

    李运海急道:“我不信!这什么律书竟还写了我种地的事儿!”李运河便低声向他解释。

    顾观月不理会,又拿出一张纸契来道:“这份契书一式四份,你们手上一份,二伯是中人手上也有一份,另有一份上备县里。你们只管回家看,契上可明明白白写了,我顾家赁给你们十五亩七分地,都是上等良田,可种食、蔬,还写了‘改种他物,先议与主家,次共报有司改契’。我只问你们,上等田地改种苗木,可与主家议过?又报过户长、里正,去县里改过契书不曾?”

    李运海叫道:“这却不公!这条律法我们并不知道。”

    顾观月冷哼一声道:“衙门里断案时,可不管你知不知道!”

    东嫂子亦在旁帮腔道:“还和他们啰嗦什么,这就拉了去见官吧!”时鸣就在旁作势要拉。

    李运海这才怕了,拉了李二伯道:“叔,你说的是约了我们来说合,可不能去见官!”

    见他们这里态度已和软下来,李二伯正要做势劝一劝顾观月,忽听得门上喧哗:“抓住那个叫李运海的,莫让他走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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