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过了几日,顾观月带着时鸣,托言去看她干娘,乘车往宝应县里去了。

    她俩进了城门,打发了大车,并不先去衙前巷,径直来到向阳街上醉归楼。

    醉归楼是这县里鼎鼎大名的酒楼,流水一般地挣钱,因日头还早,还没几个客人。楼里伙计见一大早来了生意,殷勤地迎上来,打躬连问:“两位小娘子坐哪里?吃饭还是点饮子?”

    顾观月知道这时酒楼的陈设,略扫一眼见楼下规规整整摆的皆是大团桌,问他:“楼上可是有单独的雅座?”

    “有的,有的,娘子们这边来。”伙计说着,引她们上了二楼,找了一间隔断坐下,又问道,“娘子们要些什么?入秋我们楼里新上了几样热饮子,娘子们尝尝?”

    顾观月也知道几样,随意点了:“不必新巧,上一碗紫苏熟水吧。”又问时鸣,“你要什么?”

    时鸣不料自己也有,眉开眼笑地道:“那我吃些凉水,娘子帮我叫吧。”顾观月便给她点了卤梅汁儿。

    过了片刻,那伙计稳稳地举了一个托盘儿回过来,利利索索摆上了两个六七分高的银盂儿,又送了一盘瓜子,道一声:“娘子们慢饮。”打躬去了。顾观月和时鸣慢慢啜饮。

    过一时,听到楼下有人来,一个娇媚的女声问道:“可有两个年轻娘子在此?若有,便与我是一起的,引我过去。”

    因还没上客,伙计们一听就知到说的是顾观月两个,热情地将那娘子引上楼来,正是凤霞。

    顾观月忙站起来让她坐下,又问她喜好,替她点了玫瑰卤子和酥油鲍螺,叫伙计下去了。

    时鸣站在外头拉上门,想着刚进去的那娘子颤巍巍一对儿胸脯,不由地低头看看自家,也使劲儿挺一挺。

    又一想此事隐密,难免有些兴奋紧张,尽忠职守地挺直了腰板儿守着。见伙计端了饮子吃食上来,也不让他进去,自己接了进去放好,回来站在门口。

    屋内,顾观月郑重对着凤霞一拜,说道:“若不是姐姐提醒,我们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如此大恩一辈子也不敢忘。”

    “啊哟哟,这倒好没意思了,不过随口的事,不至于的。”风霞将她扶起,携手坐在一处,又说道,“我也不瞒你,这事与我金家那起子混账也有些牵联,原是我该说给你的,你也不欠我什么。”

    原来凤霞自回了村里,仍住在她娘家。那一日她爹金老二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在家吃酒,座中有李运海与她堂兄金龙几个,她向来烦这些人,便关了房门歪在床上,饭也不曾吃。

    夜里有些饿了,悄出来到灶上找些吃的,却听得她爹在堂上说了句:“你们别惦记我闺女,我还指着再给她找个好主家,帮带她兄弟虎子娶一房媳妇呢。”她便隐在墙角听住了。

    才知道李运海惦记顾家田地,生了对顾家母女使坏的心,她堂兄金龙也跟着搓火。

    风霞听得火起,提脚把门踹开,指着她堂兄与李运海狠狠骂了一顿。

    李运海见她睡得钗横发乱,气得满面通红,外头披的红汗衫子斜搭在肩上,裹胸上面露出白鼓鼓一片,烛光下越发天仙儿似地勾人,身子已酥了一半,也斜着眼说:“随便说说,随便说说,霞儿不叫去,我们自不去的。霞儿坐下喝两盅?”

    说着话就要上手拉,叫金老二一肘子拐倒在凳子上,腆着脸劝闺女:“喝多了,莫跟他置气,爹劝着他们,你自去歇你的。”

    凤霞又骂了几句,还是她哑巴娘过来指手画脚地劝,推着她转身走了。她到底不放心,这才有了先前给顾观月示警的事。

    顾观月听她说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混蛋,既要坏人名节,又要占人家产,她冷哼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恨道:“我必要他们好看!”

    凤霞见她眸中冷光,不由将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安慰,劝她可借李修之势:“这些人不是好对付的,打一顿、骂一顿,过一时还是那样,嘴里又没好话。你还是不要亲自对上的好。”

    顾观月这时还没想到什么主意,并不驳她的面子,只道谢:“我听姐姐的,一定谨慎。要多谢你报信,还替我想的周全。”

    凤霞反笑道:“你怎么变得这么生份,全不像小时候跟我好,谢个没完。我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两人便叙起旧来。

    这凤霞小时候身上生发得早,比同龄的姐妹都生得漂亮丰满,以致都传她闲话,小娘子们没有肯跟她玩的。顾准与张娘子因不大与村人讲闲话,就不知道这些,也没教元娘远着她,元娘对凤霞就与往常一般,见了面也肯打声招呼。

    那年夏初,凤霞采摘了很多桑葚,欲分给众姐妹讨个好,只是问了一圈都没人理她,还是元娘见她尴尬,上前接了一些。虽都是微末小事,凤霞却因此很感激,便一直与元娘交好。

    这些往日情分,便宜了顾观月。

    两人叙起这些前情,楼下渐渐有客人来,于是也不久留,下楼道别。

    顾观月与时鸣往衙前巷李家去,凤霞却让伙计叫了车,径自向南门鱼头巷拐过去了。

    只见她雇了甘回楼接送客人的车,让那赶车的避了大道,七拐八拐转到鱼头巷来,令车在巷尾停下,她拈了十几个大钱给车夫,探头见巷中无人,便走至一处黑漆大门前轻轻拍了两下。

    立刻就有一个着短衫的丫头子开了门探出头来,见到是她忙把门开大些,嘴里说着:“娘子怎么才来,大郎等了半个时辰,看着不耐烦了。”一边闪身让她进来。

    凤霞道:“叫他等着,才这会子功夫就不耐烦了,我可不是他家里的,还管保他随叫随到。”趾高气扬地跨进门来,行至院中。

    却见三十来岁一个魁伟的男子自厅里迎出来,家常穿着圆领大袖的茶色暗绣襕衫,并不系带,跐在门槛子上笑说:“就这么气性大,一句话也说不得。这还是红儿说一句呢,要是我敢说话,今儿岂不是又得跑空?”

    一边说话一边探手抓她进来,抱个满怀,往屋里去了。

    凤霞还要再挣,叫他一手捻在腰上,登时化成了一汪春水儿,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又被他抱住扔在床里,衣衫都解下来扔在地上,羞得那端茶的丫头红儿忙掩了房门,转到厨下去了。

    接着屋内便床摇帐颤,大中午的两个人足闹了半个时辰才罢,男人便问:“你传话找我,却为何事?”

    凤霞半露了香肩歪在他身上,嗓子早已叫哑了,娇声软语低低说了几句话。

    听他应了,便下地来捡衣服,他在身后说:“回回这样,用着我了才肯给些甜头。看我明年接了你家来,不把你天天……”

    “天天怎样?怕你不成!成日家说嘴说了半年,叫谁还信你!我又不图你钱财,就间或叫你办那么一件半件事,难道要我白给了你?”

    说着开了门喊红儿摆饭,“且让这位大爷赶紧吃了饭回去,家里还有等着他的呢。”

    这边不提,却说顾观月带了时鸣沿着向阳街向西走,主仆二人一路上边走边逛。

    顾观月因存了心事,没想到法子如何处置李运海等人,就默默走着。

    时鸣一个人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新鲜,话儿说个不停,一会儿说那药铺的幌子旧了,一会说这酒楼的灯箱不知道晚上是个什么样儿,忽然又指着远处一人说那娘子怎生倒骑着驴。

    顾观月抚额,按了她的手叫她消停些安静走路。

    她二人走了半刻钟,经过维扬书坊时,看到有个半老妇人推了小车在店门外头空地上卖花儿、果儿。花儿只两样,一样是管瓣儿卷丝黄金菊,一样是朱砂丹桂,果儿只一样秋梨。

    顾观月见花心喜,便停下要买几枝丹桂去给曹老安人插瓶。又想着:等了结无赖之事,就能安心种花、经商了,花草是她所爱、所长,又比种粮食获利丰厚,令人期待。

    正挑时,忽见书坊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她随意一扫,却是那店里孙掌柜正送了一人出来,嘴里说着:“东家只管放心,别处如何我们宝应分坊通不理会,年下盘账老奴也只等您一人。只您老也需保重些,事缓则圆,万事急不得。”

    顾观月细看,认出正是那日青莲寺遇到,“白送”经书的袁大郎,只是相比那日眼见得消瘦了,神色也有些萧索,再一看他衣着,象牙白色圆领布袍,通身无一丝绫罗绸缎,领间袖口露出麻布中单来,便知他是孝中。

    再想到小沙弥素青那日无意间说,因他父亲病笃,他才来的宝应,于是就猜着是他父亲已过世,怪道孙掌柜已改口称他“东家”。

    顾观月想到自己身世,那一世孤家寡人,这一世只有个老母,难免感同身受,盯着袁澄看住了。

    袁澄转身欲行,看到边上有个抱花儿的小娘子,不错眼地盯着白己,看上去有些面熟,就止了步子颔首致意。

    顾观月忙福身行礼,口内说着:“万福。还未谢过郎君那日赠经书之谊,承您的情了。”

    袁澄心道“原来是她”,也行了个揖礼道:“些须小事,不足挂齿。”他性格温和,惯不欲使人难堪,虽然自家有事心中难受,仍对着顾观月勉强一笑。

    顾观月看那笑容温暖澄净,从他容长苍白的脸面上慢慢漾开来,夹了一丝外人难以觉察的脆弱,恰如秋天微雨过后挣出云层的一角太阳,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不由说了一句:“郎君节衰顺便。”

    袁澄忙谢她道:“多谢娘子劝慰,直已明白。”二人也没别的话,点头别过,袁澄转身登车去了。

    时鸣就问:“那是谁家郎君?长得真好看。”

    顾观月摸摸她的头,道:“走吧,与咱们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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