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分离

    “这么说,是吉田君误会了?”

    后勤商人小泽太郎府内,此刻正传出三味弦乐与花妓清脆的木屐舞声,小泽太郎端起酒杯思索半天,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岂止是误会,简直是有天大的误解。”张允琛放下酒盏,徐徐道来,“那日,鉴于陈公博等人在场,我不便明说,这才摆下脸色,却不想让吉田君生出如此大的误解,实乃在下之错。小泽君应当知道,我蒋W员长素来行事正派,不愿与那等趋炎附势之徒为伍,如今七年之战下来,你我方都是精疲力竭。如今既然贵国有停战之意,我党内上下自然齐心欢庆。”

    “呦西!如果是因为南京方面,允琛君不必担忧,小小事宜,不足挂齿,若是贵党也愿意止戈停战,鄙人当即刻向吉田君担保此事。”小泽太郎拍着胸脯地说道。

    小泽太郎是个正儿八经的大阪人,原先跟随关东军在部队里待过一段时间,然而没想到这群大阪人上了战场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很快,就被关东军的部队所鄙弃,小泽受不了气,就贿赂了长官搞了个提前退役,后来跑到远东最繁华的上海,做起了大阪人拿手的生意,那会儿和张家的纺织厂混得是有来有熟。

    旁人不知道这帮人的尿性,但张允琛过去和大阪人打过多次交道,是再熟悉不过。

    屋外的樱花树下传出内眷的欢声笑语,屋内张允琛取出一只上好的木雕盒子打开,里头是颗颗饱满莹润豆大般的粉珍珠:“我听闻小泽君膝下有位千金,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看出这是上好的海珍珠,呆愣了片刻,迫不及待地收下,笑道:“允琛君,客气客气,你我都是多年的情谊了。何必如此,此番,我定然会为你在吉田君面前说情的。”

    就在这时,屋子的移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打断了屋内的一切,她新奇地抓起了盒子内的珍珠,小泽的夫人则跟在身后赶紧向丈夫道歉,将孩子匆匆抱走。

    张允琛道:“小泽君的千金很可爱呀,有两岁吗?”

    “快三岁了。不过女孩嘛,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

    三岁,张允琛在心底默默思忖了片刻。

    “小泽君,近来秋高气爽,风光无垠,不知可有兴趣一道外出踏秋赏景。我见尊夫人与千金整日困于府中,想来也是无趣的很,这上海近郊里外,在下倒是熟悉,不知明日可否有时间一道游览。”

    小泽太郎原想推拒,毕竟自己平日就没少因为贪便宜的事情被上头骂,但借着酒意,张允琛又向他说了许多奉承话,引得小泽太郎开怀,打消了疑心。

    况且有人买单的事情小泽太郎向来欣然,于是,一来二去的便答应了下来。

    然而,张允琛从小泽家刚离开没多久,却收到了重庆任务组失败的消息,而另一边邱月明从百乐门出来的时候,见他身边并没有艾茜,也不禁问道:“孩子呢?”

    “你先别急,今晚看来是走不了了。”

    “怎么了?”

    “刺汪失败了!”

    邱月明一怔,她本想问出怎么办,但又吞咽了话头,她如今很明白一个特工应该具备哪些素养,她冷静过后,将耳畔的发丝好生打理整齐,调整仪态,决心道:“为今之计,我只有再去找罗尔。”

    “你要做什么?”张允琛想拦住她。

    “放心吧,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行那一步的。”

    “那万一真到那一步了呢?”

    “真到那一步,也没什么。只要能除了汪精卫,也值了。”她二话不说,松了领口,将漂亮的锁骨裸露,然后毅然向着虹口区而去。

    淮海中路966号  上海虹桥疗养院

    秋分过后,每日的清晨都是寒露凝结,早上的4点半,日军刚过交接,新来的驻兵缩了一下领口的寒风,张嘴打了一个困倦的哈欠,丁长晟也是双腿翘在主任医师的办公桌上,打着浑浑噩噩的盹。

    要说没有怨言是假,这汪精卫已经病了大半年了,去了日本又回上海,反反复复的几个手术折腾下来,是个人也吃不消,而遭罪的是他们这帮人也得24小时陪着,只要重庆一天没投降,这日本人就不能让汪精卫死了。

    听着隔壁病房内的咳喘声,丁常晟不免嘴里暗骂了几句。

    这时,叮叮当啷的金属声从走廊里走过,丁常晟推开门瞥了一眼,是个护士正推着药车。

    瞧那身材背影,应该是个标致的小娘匹,可惜,要是换个地方,他一定就把事儿办了。

    “喂,我说那个372号房的,你们给我仔细点,药量嘛再加一点,省得他老是咳,咳得肺都要掉出来了。”丁常晟说。

    护士楞了一下,随后赶紧点点头。然后,默默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汪精卫的咳喘声在病房内一阵接一阵,他的情人施旦已经去给他取药了,然而15分钟过去,还没有回来。

    他躺在床上,迷糊地看到有人推着车走了进来。

    床头的药瓶被置换下,一只崭新的瓶子又挂了上去。

    他注意到这个护士有一双很白皙漂亮的手,漂亮得不像是经过针筒长年累月磋磨的样子,可是偏偏她却用那双完美的手汲取了一只小玻璃瓶内的液体,满满的一针筒,然后又注射进了药瓶里。

    不对!那只小玻璃瓶哪儿来的?

    她没有从药车上拿,哪儿来的?

    口袋里的!

    他想起来了!

    一时间,躺在床上的男人仿佛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涌起全身的力气就要去摁床头的警报钮,然而,还是那双手,捂住了他的鼻息与嘴巴。

    他被按回到了枕头上。

    输液一滴一滴的落下,仿佛给无声的房间带去了沉默的倒数。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想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

    终于,手忙脚乱中,口罩脱落了。

    啊,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呀,真的很漂亮……

    可是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心狠?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挥舞着手,然后渐渐力竭,失了挣扎,最终眼皮垂下。

    叮叮当啷的金属声再次从走廊里传过,丁常晟又看了眼那个出来的护士,抓起桌上的一捧瓜子嗑着道:“嘿,有点本事,真没声音了。”

    秋日正是赏景的好时节,小泽太郎一家从市区到市郊都没少走排场,张允琛一路耐着性子的作陪,直到从小泽的嘴里套出吉田岗夫今晚回国的消息后,他才决定行动。

    “请稍等,小泽君,我去去就来。”他面带笑意的离去。

    在老福特座椅的下方有一个暗格,他摁了一下,弹出一只抽屉,从里头取出一把锃亮的手/枪……

    下午6:20分西藏南路

    傍晚的小路尽头正走来一个女人,她的步履匆匆,一身素色打扮,带着一顶硕大的宽沿帽,大幅的阴影遮盖了她的半张脸蛋,使人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看得不甚清楚。

    突然,路的拐角一双手伸来拽住了她。

    邱小姐就要取出包中的勃朗宁,可张允琛出声了:“是我!”

    “张……”她吓得半天说不上话来,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即使到现在,张允琛还能触摸到她冰凉的双手。

    “怎样?”

    “我把一瓶的玻璃粉剂都加进去了,应该是成功了。”

    她说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的跳个不停。

    张允琛抱住了她,安抚道:“很好,你做得很好,不用怕,我们现在就离开上海。”

    她一把推开了他:“艾茜呢?你答应我的孩子。”

    “在这里,你跟我来。”

    “啊,张嘴。真乖。”林晚妍吹了吹调羹中的热粥,给艾茜喂了大大一口。

    “你别说,这到底是咱中国人生的,天生吃大米的料。”林晚妍给孩子擦了擦嘴角的米粒,欢喜的说道。

    “就是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你说咱要不要给她起个名字?”邱云青问道。

    林晚妍翻了个白眼:“要你操这门心思,都快两岁的娃娃了,人家爹娘能不起名字吗,只是,他们德国人起的名字,咱未必听得懂,嘿,你说咱说话,她听得懂吗?”

    邱云青也一顿,他看着这个金发黑眼睛的外甥女,半天吃不准地说道:“这个,应该懂吧,月明不会不教她中文吧?”

    “这也难说,就像咱阿凝,去了教会学校,里头说的不都是洋文。”

    邱云青点头思量着:“要不,咱再给她起个中文名字,以后好认。”

    “也行,不过得等月明回来再说。”

    “好。”

    就在话落的这会儿,果然门响了。

    阿凝蹦蹦跳跳地去探头开了门,然后兴奋地朝屋里喊道:“是姑姑,是姑姑回来了!”

    邱月明一进门,就见到了久违的女儿,当即顾不得所有,直奔里头抱住了她:“艾茜,我的艾茜。你吓死妈妈了,妈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MaMa……”直到此时此刻,大家才都第一回听到了这个女孩的开口。

    “虚惊一场,刚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不会说话呢。”邱云青松了口气,转而又皱眉道,“不过看这架势,是真不会说咱中国话呀。”

    林晚妍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孩子平安就好。”

    “对对,平安就好。”邱云青此刻也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不过,月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邱云青问。

    “打算,我自然是要带她回重庆的。”

    话落,张允琛的面色凝重了一下,他道:“月明,你和孩子久别重逢,先回屋里歇会儿,待会儿回重庆的路途有好些时间呢,我和你大哥准备一下。”

    “是啊,这里就交给我们吧,月明你先去歇会儿。”林晚妍也道。

    此刻邱月明也想不得太多,满心都是孩子这些时日有没有吃苦受委屈,于是牵了艾茜的手回到了屋内。

    “张先生,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邱云青是个明白人,关于妹妹邱月明这些年的事迹,他或多或少也有所耳闻,而面前这个男人和月明的关系自然也看得出与旁人不同。

    “我想问邱先生一个问题,此番回重庆,邱先生会和我们一道吗?”

    邱云青笑了笑,道:“我定然是不能和你们一道回去的,不满你说,这些年虽然风风雨雨的经历了不少,但我坚持留在上海自是有我的道理,不单单是工作这么简单的事情。”

    “邱先生有大志,我自是不应去干扰,只是,若月明把孩子放在你们这里,邱先生认为可妥当?”

    “什么?”邱云青楞了一下。

    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见月明这架势,定然是不肯和孩子分离的,况且,她又才从日本人那里出来,如今留在上海,也不安全。

    张允琛看出他的担忧道:“日本人那里无需担心,我用另一个孩子替换了艾茜,如今吉田岗夫马上就要回国了,这黑灯瞎火的,谁又分得出来。一旦等他们回了日本,就是察觉也晚了,况且,月明要把这孩子带回重庆的话,这一切可就全都完了。”

    “此话怎讲?”邱云青忙问。

    “这些年来,月明远赴国外,为的都是执行党内的任务,坚持抗战,如今胜利在望,她却多出这么一个孩子来,还是个混血的,你说带回重庆,组织会怎么想她?她这些年来的委屈与牺牲不都白费了吗?”

    “你,说得也没有错,可是,我看月明欢喜得紧,如今再让她们母子分离,她未必会同意吧。”

    “我知道您的顾虑,但如果您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怎么说?”

    “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是个德国人。我见过他。”邱云青说,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德国人的样貌,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笔挺的五官,气质上看去是与一般的洋人有所不同。

    “不光是德国人,还是一个德国军官,一个纳粹党上校。”张允琛补充道,“我想邱先生常年任职于报社,应该听过那些英美时报是如何批判德日,如何批判法西斯,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却正是一个极端的纳粹党,你说单是一个孩子也就罢了,可偏偏还是一个纳粹的孩子,带回重庆,对于月明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明白吗?”

    “纳粹党……”邱云青此刻已经有些难以置信,道,“她怎么,怎么就和一个纳粹……唉。”

    “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当年,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中国岌岌可危,淞沪之战又死伤众多,党国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我本与她指腹为婚,即使再情难自控,又能如何,国之存亡,自当舍小情而取大义。从留住那帮顾问到后来刺探情报,这么多年过去,她一个弱女子在虎狼环伺中,又怎能安然无恙。”

    “原来是这样。”邱云青此刻也恍然大悟。

    起初当他得知邱月明被上海某个富家子弟抛弃时还愤愤不平了许久,却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说得好,国之存亡,自当舍小情而取大义。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了,让月明把孩子交给我,我会帮她好好抚养长大的,不会让她重蹈她父亲的覆辙。”

    张允琛听此,感激道:“邱先生能答应是最好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说服月明。”

    “等等,我妹妹的性子倔,要不然还是我——”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张允琛道。

    进了屋内后,张允琛见到艾茜伏在母亲的膝头,邱小姐温柔地用手指帮她梳理头发,孩子没有说话,但孩子的心里未尝没有疑问,只是母亲无法告诉她,父亲去了哪里,这也许会是她一生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刚才我和你大哥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大哥说他不和我们一起走了。”

    邱月明抬头看了眼张允琛,但到底没有强求:“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不回就不回吧。”

    邱家三房的孩子,各有各的路要走。

    “还有,你大哥希望你把孩子留下来,他会替你抚养。”

    “什么……”邱月明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要把她带回重庆不方便,你本身就因怀孕的事情曾与组织中断过联络,你该知道,军统里最忌讳这种事情,你此番回去,他们若是不派人调查你还好,若是派人调查,你怎么解释这个孩子,到时,你和孩子又该如何保全?”

    “中断联络的事情,我自会向戴局解释,若实在要追究孩子——”邱月明冷笑,“陈媛,你,你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很清楚吗,当初既然让我去做这件事情,那么一切的后果不都是可以预想的吗?”

    “怎么预想?预想到你会给纳粹生一个孩子出来?你可以避免但是你没有!”张允琛此刻内心也不再平静。

    “对,我没有,我就是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她眼眶中含着泪的笑了,“纳粹?你们当初让我联络他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况且,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我为什么会回国,你们国民政府的心里比我清楚!”

    “行了,木已成舟,这件事情别再提了。”张允琛收敛了情绪,最终还是软下语气,劝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要劝你一句,关于你在德国的事情,别再提了,就当从没发生过,你也许现在还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但是将来你会明白的,我是为你好,真的,哪怕是为了党内的政治,这件事情,都不许再提了,把孩子给你大哥。”

    “不!我要亲自去问我大哥!”

    然而,刚一开门,邱云青就已经站在了门外,林晚妍拉着阿凝对艾茜哄道:“乖乖,过来,和姐姐一起玩去。”

    艾茜看了看母亲,邱小姐不忍让孩子卷入这样的是非中,拍了拍她的肩:“去玩吧。”

    “月明,张先生说的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先把孩子交给我们,等到抗战胜利,日本人滚出中国,届时,你再来接孩子不迟。”

    “你们一个个的都让我离开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和艾茜,我们是除了彼此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月明,我理解你的心情——”林晚妍道。

    可就在此时,敲门声急促促的响起,林晚妍将大家都赶入屋内,这才去开门。

    “李阿婆,怎么了?”

    “出事了,日本人又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大晚上的不睡觉在检查,说是找一个什么女护士。我看你们家之前经常被日本人找麻烦,提前告诉你们一声。”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李阿婆。”

    关了门,林晚妍将李阿婆的话悉数告诉了大家。

    张允琛顿感不妙,道:“来不及了,月明,今晚必须走,艾茜肯定是带不走了,来日方长。”

    此时此刻危机关头,邱月明也知道,带着孩子一旦被抓住便是思路一条,她无奈只得同意了张允琛的意见。

    “哥——”

    邱云青抬手制止了:“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放心吧。”

    黑蒙蒙的夜路,母亲走的时候,艾茜哭得很伤心,她狠狠咬了一口张允琛的手。

    很多年以后,她想,女儿也许那个时候是恨她的,就如同希普林曾经说过的,她永远没有办法去向一个童年受过伤的孩子解释她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她。

    车子沿着苏州河一路驶出上海的界线,在夜色之下,尾随着一辆不起眼的小轿车,武田一郎向身旁的女人问道:“少佐,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中国有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青木君,既然你不想来找我,那么只能我亲自去找你了。

    松田喟叹了一声,在夜色里勾出一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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