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梦

    “所有障碍。无量罪业。因今忏悔。净尽无余。相与人人。等一痛切。五体投地。皈依世间大慈悲……”

    路过静安寺的墙外,殿内传来水陆法会的经韵声,《粱皇宝忏》的乐调盖过了市井的一切喧闹,邱如兰双手合十,身形落在殿内不免有几分形销骨立。

    邱月明送了邱凝去学堂,再次路过寺外,还是选择进去上了一炷香。

    木檀香弥散在空气里,邱如兰睁开眼睛,抬眸,站立于庙檐下静静地望着长姐。

    邱月明许是看到了她,但彼此间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对于一个逝者,她已经尽了该尽的礼数,转过身就要离开。

    这时,邱如兰却道:“等等!那个,那个,丁,姓丁的,他最近都不在那里,他们去了淮海中路……”

    邱月明蓦然转身,目光牢牢地锁在了邱如兰的脸上,邱如兰踌躇下还是下了石阶,向她走近,附耳低声道:“淮海中路966号上海虹桥医院。”

    邱月明心内一紧,这些日子她连续送邱凝去学堂,为的就是途径极司菲尔路76号,揪出汪精卫的藏身之所,如今追查了大半个月终于有了头绪,却不曾想到竟是邱如兰带给她的。

    邱如兰的眼眶发红,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再多说,她又退回了殿内,阖眼跟着僧团默默诵念:“惭愧改悔。已作之罪。因忏除灭。未作之罪。从今清净。仰愿十方一切诸佛……”

    两日后的上海,正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散着独属于南方秋天的清冷潮湿,张允琛是在风吹云烟的黄昏到来。

    那时,他换了一辆简易的福特老轿车掩人耳目。

    “有消息了,汪精卫两个月前曾于日本做过一场骨膜炎手术,直到上个月中旬才回国内,现位于上海虹桥医院内疗养,日本人很看重他,特意调拨了许多卫兵,连76号的人都去了。”邱月明说道。

    在如今战场不利的情况下,大量驻守部队被调往前线,上海的防卫也较过去松懈了许多,连松田她这次回来都不曾见到,但日本人却愿意为了一个汪精卫不惜动用如此多的力量,足见,戴笠的担忧不无道理。

    汪精卫不除,必是祸患。

    “如今日本人定然是将虹桥医院团团围住了,我们要想混进去不容易。不过——”张允琛沉吟了一下,“我倒是听说,汪精卫有个最信任的贴身医师,是个德国人,好像叫罗尔。”

    话说到此,邱月明立即明白了:“那个叫罗尔的人交给我,你负责与重庆接头。”

    “好。”张允琛点头,“对了,我派人打听过了,在日军宪兵处近来是多了一个混血孩子,听说就是吉田岗夫从欧洲带回的。”

    果真如此,西格蒙德没有骗她。

    自她回到上海没多久后,便收到了巴泽尔的来信,信上说西格蒙德回到图灵根州处理了一件严重的事情。

    她曾介绍的家庭教师尤丽,多年来一直秘密参与了波兰抵抗运动,并且偷取了西格蒙德将发往总参谋部的信函,最终导致军情泄露,西格蒙德被予以警告处分,停职在家。

    而也正因此事,牵出了尤丽身后的波兰组织,以及法比奥口中的那个日本女孩。

    邱月明得到女儿的消息后,不再淡定,忙追问:“她现在好吗?日本人有没有欺负她?”

    “你先别急,目前来看一切尚好,兴许是日本人还不清楚她的身份,不过吉田岗夫此次谈判破裂,想来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国了,我们如能在吉田岗夫回国前把汪精卫的事情给办成,那么到时只要救出艾茜,我们连夜赶回重庆,就是日本人也无可奈何。”

    张允琛的话让她更加坚定了要除去汪精卫的决心,她发白的骨节攥紧拳头:“不能让她去日本,一定不能!”

    虹口,是日本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开战前就素有沪上小东京的美名,在这里日本人建造了大量的报社,教堂,居酒屋,不过最为出名的还是风情苑。

    这里有遍地的茶屋艺馆,连美英租界内的白人也常光顾于此。

    罗尔更是这里的常客。

    邱月明不会说日语,但是她有一张姣好的容貌,和一口地道的普鲁士德语,所以当她出现在罗尔面前的时候,很快就捕获了罗尔的好感。

    罗尔用三弦琴弹奏《Westerwaldlied》,她会用座敷鼓给他伴奏。

    老福特停靠在虹口港的拐角处,周围的建筑遮挡了车子的身影,张允琛透过车窗玻璃时刻关注着那间不远处的酒屋,等待邱月明按照计划从罗尔手中骗取出入证。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邱小姐始终没有出来,而另一方向,武田一郎却带着巡逻队走了过来。

    武田觉得自己很倒霉。来到中国以后,眼看着身边的同僚升了一批又一批,惟独自己还原地踏步。

    先是伊藤,后是这个小屁孩,几乎每个人都没把他当回事,偏偏还都喜欢把麻烦丢给他。

    他心里郁结难通,撩了酒屋的帘子就大步跨了进去。

    张允琛暗想不妙。

    于是将一支燃过的烟蒂丢向了前方的橘子摊,顿时,两边的摊贩为谁丢的起了争执,骂声不绝。

    邱小姐刚刚得手,正欲脱身——

    “把千鹤小姐给我找来!我要见她!”随着武田一郎的声音响起,丁零当啷的银钱也落到店家的掌心,店家乐得合不拢嘴。

    “请稍等,武田大人。”

    糟了 !

    厚重的白面妆与和服很好的掩饰了她的身形,武田从她的身后走过没有起疑。

    可是下一秒,极其熟稔的孩童声也接着传入她的耳朵。

    “八嘎,八嘎,八卡……”

    艾茜每踩在地板一步,都会没玩没了的重复那句口头禅,吵得武田头疼,他吼道:“闭嘴!再吵,就把你卖给这里。让你一辈子都待在居酒屋!谁知道你是哪个女人和美国佬生下的杂种!”

    艾茜被吓得哭出了声。

    此刻,邱月明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皮绳给紧紧勒住,让她想回头却没有办法回。

    而另一边外头的争吵也越发激烈紧张,仿佛每一声都在催促着她离开。

    张允琛迟迟等不来邱月明,无奈之下在港口的阴面,朝着天空开出了一枪,酒屋内的众人被吸引了出去。

    张允琛则趁机带走了邱月明。

    “艾茜,就在那里……”

    孩子的哭声仿佛还回荡在身后,邱月明失魂落魄地说。

    “我知道,可是来不及了!如果我们带上她,准会引起武田一郎的注意,到时候大家都跑不掉!”他说,镇定过后,还是安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会帮你救女儿,就一定会做到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办法。”

    车子驶离虹口区,二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军统的暗杀工作向来算无遗策,虽然邱月明不涉足此类,但在国民党内部戴笠的“特训班”不亚于上海的76号,这点她有所耳闻。

    在张允琛将罗尔的出入证交给“接应者”后,她的工作也就该预示着结束了。

    周六的下午4点,那是日军的交接段,防守最薄弱的时间,他们约定好在中山路的一家咖啡馆内见面,到时在咖啡馆老板一个意大利人的掩护下,带着艾茜离开上海。

    2点的时候她去了百乐门,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一旦汪精卫被刺成功,那么国民党的情报站将会短暂撤离上海,这是戴笠的命令,为了防止日本人的报复。

    她进入到了大太太房内,大太太第一次坐得很雅正,上好的湖蓝色锦缎旗袍从雪白的腿部开叉垂下,不留一丝褶皱。她扶着镜子,捻起一支露华浓的眉笔认真描摹自己的弯眉,丝毫不在意身后那走近的脚步声。

    邱云青说,杨大太太欠了很多的钱,百乐门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营业,这是上海滩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原本不信这样的说法,毕竟大太太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但如今见了她这般模样与光景,却又不得不将信将疑了起来。

    邱小姐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算是报了她那年收留她的恩情,自从,她们就两不相欠了。

    “站住。把你的钱拿走。”她说。

    “我这一生只挣男人的钱,还从没收过女人的票子。”她说着又打理起浓密的云发,并不回头。

    “你自己以后好生寻点生计,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然而,邱月明的话落,大太太倒是冷哼一笑。

    “伤天害理的事情又如何,积德行善的事情又如何,我这辈子替他们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怕下地狱吗?”

    大太太的身份是邱小姐的迷,也是上海滩的迷。

    她像军统却又不是军统,她替戴笠培养过许多的粉红军团,却也肆意横发过国难财。

    她可以受命于重庆,也可以谄媚于英美。

    她视人命如草芥,奉行高低贵贱的准则,却也不屑于日本之末流。

    她是一个复杂的女人,也是上海滩里的传奇。

    而如今,这样的传奇就要陨落了。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你打哪儿来,你说你来自很远的北平。那会儿我很高兴,因为我也是打北平来的。我说你们的校长是严老先生,你很惊讶,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因为昔年里,我的阿玛就曾与他相识,你想知道我的阿玛是谁吗?”

    大太太起身,抚摸着挂椅的扶手,重新走回了沙发边。

    她交起双腿,擦了一根火柴点燃四一牌香烟,在徐徐吐出的云雾间道出了自己的一生:“我的曾祖父是高宗皇帝的第十一子,然而传到我父亲那一辈,便只剩下一个落魄的王府了。”

    她出生的那年正好是庚子国变,额娘未出月子,就带着襁褓里的她跟着孝钦显太后从北平颠沛流离到了西安,德宗皇帝软弱,外敌难御,阿玛空有抱负却无济世之才,那个时候清王朝的命运已然走到了穷途末路。

    她的二八年华,王府摇摇欲坠,袁世凯只承诺了宣统帝的用度,其余人家都是得过且过,然阿玛又没有庆亲王那样的手段,日子于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只得变卖家产度日,到她蹉跎双十,仍然待字闺中。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俊俏,说媒的人排到了西城门,站一宿连我府内的大门都踏不进去。我阿玛这个人呐,心气儿高,自己个儿碌碌无为了一辈子,临了却要给闺女寻个值当的人家。”

    “可是,兵连祸结的年代哪有什么值当的人家。”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民国八年,中国于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北平天津等地一夜间爆发了学生运动,北洋政府无计可施,开始频频镇压,一时间,遭逮捕与受伤者不计其数。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穿着靛蓝色的中山装,跑起来脚步轻快,是很明显的学生派头。

    她很喜欢学生,过去听恭亲王府的堂姐提过,学生那都是一群正直的有志之士吧。

    然而她的阿玛不是恭亲王,她也没有堂姐那样的幸运,女人上学,出国,用阿玛的话来说那是败坏风气的事情,阿玛从不许她出门。

    很多年以后,她在沪上翻云覆雨,经营着数不胜数的娱乐会所时,她还时常会想起阿玛的那些教导,那会儿,她望着会所里的女学生,笑着,倒在云腾雾绕中。

    他的帽子早不知落在了那里,脸上的青紫淤痕斑斑可见,他跑不动了,背靠着墙跌在了大槐树下喘气。

    西角的院墙,她踩着一块假山石,垫着脚看外头,也看他。

    他肤色没有那些八旗少爷的白皙,小麦色中带着一点属于阳光的淡淡暖,他的鼻子却很挺拔,是少见的那种高驼峰。他应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像读书人又有一种不属于读书人的英气利落。

    她从墙头摘一簇春日里的槐花把玩,花瓣落在他的脖颈,酥酥痒痒的抬头。

    他果真吓了一跳,顾不得脸上的伤痕就要跑。

    “你跑哪儿去,我阿玛说被那些警察们见着了是要逮人的。何况——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她说。

    年轻人停住了步伐,转过身,望着墙头的姑娘,她漂亮得让他挪不开眼,可又羞于狼狈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你们上学也读《论语》吗?”

    “啊?”

    子曰非礼勿视,可他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却怎么就是不敢看她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别走。”

    “你是……王府里的格格吗……”他的话音矮下,她却灵活的跳下了山石,消失在了墙头。

    “我把他藏在府里,躲过了警察的追捕。那时,我铁了心的要跟着他,阿玛看不上他白袷蓝衫,又家境清寒,可他唯有一点却很让我阿玛刮目相看,那就是他的眼睛。”

    古人云双瞳者,非凡才。阿玛说他将来必然会有所成就,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到底是与旁人不同,在革命兴起的年代里,所谓的功成名就,于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没人说得准。

    民国十三年,冯玉祥违背了孙文的约定,将宣统帝驱逐出紫禁城,连带着宗室一干人等都交出了宅邸,阿玛不像旁人,早早存了生财的门道,这些年里,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家仆四散,阿玛不肯走,夜半的时候吞了金,死在了王府门口那块敕造的金字匾额下,也扯下了他们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然而,后来她到底没有听阿玛的话。

    当时,孙文在广州创办了黄埔军校,他丢了书本,说男儿在世当存济世匡国之道,怎能郁郁笔墨之间,于是,她将府里带出的最后一点老积蓄都典当了换成钱,交给他去投报黄埔军校。

    两年北伐,三年H军围剿,这些种种让他在党内的地位与日俱增。

    那个时候,他站在觥筹交错间,灯火辉煌的落下,他成为了众人口中最有为的将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爱新觉罗成了一个不能提的姓氏,我跟着他从北平到广州,从广州到南京,跟着他改姓杨,他让我不出门,我就不出门,他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在他的同僚面前,我是一个羞于提及之人,他害怕别人知道了要戳他的脊梁骨,要骂他前朝余孽,封建糟粕,害怕他的青云志要被我所耽误。”大太太提起这些的时候,情绪激起,“可是,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当初在北平,倒在那棵我家看门户都嫌磕碜的老槐树下,他是怎么一口一个喊我格格的。”

    “所以,后来,你们分开了?”邱月明问。

    “分开?”大太太笑了笑,“哪那么容易。”

    她吸了口烟,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不甘于此,蒋老头子喜欢他,离不开他,他早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就是说破天,又有谁能为我做主。行吧,他能玩女人,那我为什么不能玩男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我没有让他生下来!”

    邱月明听此吸了一口气,联想到自己有过三个孩子,可拼尽全力,只有艾茜活了下来。

    “他以为我会给他生孩子,做梦!我不仅要给他戴绿帽子,我还要给他戴得人尽皆知!”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凤眼在迷蒙中半眯。

    “戴笠,不仅好色,还是个王八羔子!香的臭的,什么样的女人他都睡,也只有曼曼那个傻丫头,以为她的老师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别人和她睡了一觉,她就死了也不忘他。愚不可及!”

    “所以我常告诫你们,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可纵然你有千般种不公与委屈,你也不该去逼迫那些良家女子,你这种行为和戴笠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是没有区别,但是这个世道,你想要谈公平,首先你得爬上公平的桌子,没有做到之前,你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我在帮她们爬上这样的桌子,帮她们实现了阶层的跨越,我逼她们认清了这个吃人的社会,认清了这个时代对女人的悲哀与不公!”她大声呵斥道。

    “国民党找我办事,我是要收票子的。一笔买卖一笔费用,没有情面可讲。我是发国难财,怎么了,这天底下谁不发国难财,他们蒋宋孔陈就是什么干净人物吗?他们让我做婊/子,我还要给他们立牌坊?笑话!”

    大太太在瓷灰缸中摁灭了烟,叹了口气:“抗战要胜利了。我们这样的人是等不到了,他们拉的屎盆子最后总得有人来扣,我才不替他们扣呢。黄金券是个圈套,理查德那个狗娘养的崽子,把钱卷走了也好,我这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如今也算是够本了。”

    她从沙发旁的矮脚柜中抽出抽屉,里头拿出一份牛皮纸袋,递给邱月明道:“帮我带回重庆去。告诉他:Darling,我在地下等着他!”

    邱月明一怔,踌躇半天才接过。

    离开百乐门的时候,大太太站在玫瑰色的丝绒窗帘边,四一牌香烟已经抽完,她转过身,笑着向她高举香槟酒杯,仿佛在向她庆贺。

    后来,她回了重庆才知道,那份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一份离婚协议,由蒋夫人出面同意了的。

    但是大太太没有签字,她死都没有签。

    方芸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跺着脚满是愤懑:“那个女人该死,她死了都要让我做小,她该死!”

    忽见陌生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许打败一个女人的从来不是清贫,而是一年又一年的痛苦与失落。

    绮纨之岁,目成心许。长沟流月,一枕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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