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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新娘(二)

    雨势渐收,霁光浮现。

    薛翎月伸手抹了把脸,心中暗付定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否则为何将她淋得湿透雨便停了?

    见要押人,范平远激动地大喊道:“你们凭什么就看一下土就说我们伪造盗墓?”

    薛翎月仍站在坟里,她将土摊在手上展开道:“坟中的土土色新鲜,土质疏松,未经夯筑,没有孔道和鬃眼,且坟中的淤泥土含沙量极低,定是刚挖刚埋不久的新土。”

    范平远懵在了原地,愣是没听明白,怎么还能有人可以从一捧土就辨别出是新挖的坟?

    范父见势不对,赶忙出来解释道:“一定是我老糊涂了,记错了小女的坟墓,误报了假案,还请两位少卿网开一面!”

    自家女儿的坟墓也能记错?可木牌上刻着的分明是范平秋之墓,这一家子究竟在卖什么葫芦?

    薛翎月抿唇不语,越想越觉得蹊跷。

    雨停了,她的衣裳却未干,而张凌澈还一直在看着她,多少让她觉得有些窘迫,她刚想说话,却发现张凌澈是在看她脚底下的棺材。

    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万学正怒目道:“抓个正着,还想抵赖!我们就是在查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

    “冤枉啊!我真是年纪大了记岔了!”

    张凌澈目光收敛,面色沉静道:“长安城的寿材店拢共就这么几家,这口棺材什么时候买的?谁买的?一查便知。”

    张凌澈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审起人来一针见血,一句废话没有。

    范氏一家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拜道:“长安城内最近盛传有诡新娘出没,据说都是些还未婚嫁就死了的女子,因冲天的怨气死而复生,破土而出,她们无不穿着一身红嫁衣在夜半敲门,若是不开门,那第二天就会全家惨死,唯有家中独身男子与其完婚,方可保家宅平安!搞得人心惶惶!”

    薛翎月越听越玄乎,红嫁衣,诡新娘?这是一种对婚嫁的什么执着?竟能让人起死回生?

    范父继续说道:“我家平秋因病死时也正是待嫁闺中的年纪,没当成诡新娘,谁知却被霍安康看上了,霍安康和我家是世交还是邻居,他家里有个老大小时候摔瘸了腿,一直娶不到老婆,又害怕被诡新娘缠上,就打起我家平秋的主意,想要结一桩冥婚,这样就算不上独身了。”

    “不是我不想帮他,只是我家平秋打小就不喜欢霍老大,我要是答应这桩婚事,平秋在九泉之下肯定会怪我的,所以我这才想着伪造平秋也变成诡新娘了,好拒绝这门冥婚!”

    范父说完,范平远也忙道:“阿耶也是为妹妹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还请少卿法外开恩呀!”

    三人说完,又哭成了一片,比这场雨,还要凄苦。

    但他们的这个思路,着实有些许另辟蹊径,连薛翎月也是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张凌澈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这次她确定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张凌澈漠然开口道:“薛少卿,你,怎么看?”

    薛翎月从坟中爬出,带起一阵水花,她抬起一双杏雨桃花般的眸子看向张凌澈。

    薛少卿?她这算是得到了张凌澈的认可了吗?还是,他在故意试探她的能力?

    很显然,是后者。

    她初来乍到,根本没听过什么“诡新娘”的事情,仅凭范氏一家的只言片语就让她判断,这张少卿,是准备给他下马威呢。

    众人的目光都定在这清丽女子身上,薛翎月不动声色地抖了抖湿漉漉的衣裳,缓缓道:“我从不妄下结论。”

    但薛翎月不是一无所获,从范父刚刚的话中,薛翎月可以判断出范家和安家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好,最起码,范家并没有把安家当成世交,否则又怎么会在“全家惨死”这么恐怖的诅咒下,还千方百计设法推脱呢?

    即使拒绝,也可以摆上明面上说,这也就可以看出,范家的人言行不一,十分伪善。

    另外,从万学正的口中,薛翎月也可以看出大理寺对“诡新娘案”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件事背后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只是目的是什么,薛翎月还未探明。

    所以薛翎月在未能窥得案件全貌的情况下,她不想因为新官上任要树立威信便胡乱卖弄夸夸其谈。

    她薛翎月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张凌澈闻言长睫微翕,盖住了眼中的赞赏之色,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不予计较。”

    “谢各位贵人!”范氏一家一番大拜,赶紧匆匆离开,连那新挖的坟,也弃之不理了。

    薛翎月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范氏一家很可疑,但薛翎月一贯是主张疑罪从无的,而且此案核心的并不在伪报盗墓,而在“诡新娘”,从大理寺的举动就可以看出这点。

    “回大理寺。”张凌澈抬眸看了薛翎月一眼,继而转身离去。

    好冷!薛翎月打了个喷嚏,跟了上去。都走光了,她还留着做什么呢?

    走没几步,薛翎月见到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张凌澈上了为首那辆白铜檐子的马车,其他人也都各自登上不同座驾,但良久未见启程。

    这是在等她?

    薛翎月舔了舔发冷的唇,她点了点数,似乎只有张凌澈那驾马车尚有空位。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矫情了,先是浇头大雨,后是山风呼呼,她怕自己走马上任第一天,就“一不小心”得了风寒。

    掀开车帘,薛翎月扶着门沿上了马车,车厢内张凌澈已捧着案卷端坐着,一盏香炉燃起袅袅熏香,薛翎月一下便觉得暖和了许多。

    马车的座位上摆着几个绫锦垫子还有干净的帕子,薛翎月自知自己此刻脏兮兮的,便将那坐垫挪了挪位置,这才坐在木椅上,等她一坐定,马车便开始往城内驶去。

    果然是在等她。

    见张凌澈无意与她说话,薛翎月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事实上,她本就喜静,若非探案所需,她宁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

    马车内空间狭小,薛翎月也不好意思盯着张凌澈看,只好将脸侧到窗边,一边擦着身子,一边看那骤停的山雨欲来。

    长安城的天气,也像这时局一般风云变幻,不甚明朗。

    神龙政变后,女皇逊位,下诏传位于太子李显,中宗即位后随即恢复大唐国号。

    没成想,紧接着就发生了“天津桥匿名信案”,中宗以宰相张柬之等功臣造谣诬陷韦后为由,一再对几大功臣进行贬官流放,张柬之也因忧愁愤懑而死。

    再之后,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失败,韦后效仿女皇南郊祭天,天降祥瑞,《桑韦歌》流传,一切都如同当年女皇称帝前的征兆。

    起风了,摇摇欲坠的根基还禁得起考验吗?

    几颗雨珠子稀稀疏疏砸在了车顶,不一会便像是无数大珠小珠落玉盘,寂静的空气也变得潮湿粘腻。

    薛翎月半干的衣服又氲起湿气,凉飕飕刺骨的冷,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鼻子,生怕打喷嚏扰了这番清净。

    然而对面的书卷声还是戛然而止,随之出现的是一方素净的帕子,还有一只修如梅骨的手。

    这种白绢薛翎月认得,是仵作惯用的款式,张凌澈随身带着,是因为他也亲自验尸吗?

    “你那块帕子湿了,用这块吧。”张凌澈神色淡然地看着薛翎月,这女人连坟都敢下,何惧不详之物?

    薛翎月接过,颔首道谢,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似雨绵绵。

    半晌,薛翎月决定打破这僵止的局面,她问道:“可以和我说说‘诡新娘’吗?”

    薛翎月开口,也做好了张凌澈会让她自己回大理寺调取卷宗的准备,毕竟他们两人同为大理寺少卿,是同僚,更是竞争关系。

    张凌澈将手中的卷宗递到了薛翎月面前,缓缓道:“半个月前,宵禁时分,武侯在昌明坊发现一户人家房门大开,屋内燃着红烛挂着红嫁衣,全家四口皆惨死家中,长安县尉查探发现四人死因皆为中野葛之毒。”

    灭门惨案,薛翎月随着张凌澈的话看向卷宗,卷宗上登记的案发时间为正月二十四日。

    野葛剧毒,女皇时期的酷吏王弘义就曾说过一句名言:“我之文牒,有如狼毒野葛也”,只是这野葛种植难度不大,许多百姓都喜欢用其来喂猪。

    “紧接着二月九日,二月十七日,分别位于永和坊、安邑坊又发生了两起灭门案,死因相同。”

    薛翎月安静地听着,心中暗自分析。这三起灭门案从时间上看似乎并无关联,案发地点分布在城西、城东、城南,唯一可见,这三坊位置逐渐朝皇城而去。

    “随后案子移交至大理寺,我们在调查时发现案发现场都有成年男子,以及一件红嫁衣。”

    红嫁衣?红嫁衣一般为侧室和小妾成婚时所穿,明媒正娶的正室都着青衣大袖连裳,新郎着绛纱袍,为何现场会出现红嫁衣?

    难道这几起案子都和婚礼有关?

    张凌澈似乎能读懂人心,道:“除了红嫁衣,现场没有其他婚嫁之物,男子也是穿常服。”

    薛翎月沉吟了片刻,问道:“是否有调查过这些嫁衣源头?”

    “嗯。”张凌澈点头道:“嫁衣都是死者死前于不同的成衣铺采购,买的都是店内通用款式。”

    这么说来,也无共通性。

    薛翎月问道:“所以因为命案现场都有红嫁衣,所以便有了‘诡新娘‘的志怪传说?”

    张凌澈轻轻摇头,沉声道:“因为长安城内,确出现了一批‘诡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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