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月殿内，常不离让同为女修的常缨带着女孩子先下去梳洗治伤，单留了傅青吾下来说话。戚梧也离开了衔月殿，直接去了医修所在的清灵峰。

    医修的韩长老是著名的药痴。戚梧刚入山那会儿专修剑道时，就听闻了这位长老药疯子的名声。如果不是医修不能监守自盗，他百分百确信韩长老会把医修这边的药田都薅秃了给自己做实验。后来天赋测试出戚梧的药学天赋，加上他本人确实对医修感兴趣，从来寒山开始就常常去藏书阁找各种医书药书，满打满算也看了有一年多，便辅修了医道。测出医修天赋后，由于没事就爱往医修的药田这边跑，一来二去他就与韩长老熟稔起来。

    医修正式入门还是需要走流程，哪怕掌门弟子也不例外。因为戚梧之前单修剑道，炼丹采药的实操考试直接免试，他只需要面试就能获得旁听的资格。戚梧第一次来医修的青芜峰，医修们听说掌门新收的弟子想医剑双修，好奇的弟子们在他到访医修这边时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九岁的戚梧来访时，几位医修长老正闷在拾露殿闭关，有的外出游历未归，他以为这个面试名存实亡的时候，正好碰上韩长老蹲在自己的药田里直勾勾地盯着一株草药，嘴里嘟嘟囔囔“不对不对”。

    戚梧走进了，听见他说的是：“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他好奇地问。

    带他过来参加面试的弟子连忙拉了他一下，冲他眨眼睛，戚梧很快收到了她的单向传音：这位长老脾气古怪，你少招惹他，这次面试见不到人就算了，可以先在医修这里挂个名，作为记名弟子听课。

    戚梧非常领情地冲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医修弟子笑了一下。那位弟子顿时脸颊通红地看着他——很久以后戚梧知道了，那个眼神叫母爱泛滥。

    韩长老完全没注意身边多了几个人，盯着萎靡不振的小草接上戚梧的问题：“……怎么就长不好呢？”

    戚梧看见那株草，一下子想起月前自己在藏书阁入手的《南国药草实录》，忍不住出声：“天琴草是南地的药草，性喜湿热，且需伴生灵兽看护，寒山的土壤不适合它。”

    韩长老一愣，横起眉眼：“胡说八道！天琴的母株就是我在落月谷找到的！整个寒山，有第二个落月谷，我胡子拔光了给你！”

    “我没骗你，”旁边的弟子拼命使眼色，戚梧这回没看她，只看着韩长老：“如果你能在那个地方找到母株，有可能是其他方面满足了它的生长条件。”

    韩长老笑了一声，脸上夸张的表情突然收敛起来，淡淡地盯着他：“那你说说，有哪些条件啊？”

    戚梧整张脸开始发皱。他看着这株药草，迟疑道：“我说出来，您相信我说的话么？”

    韩长老嗤笑一声：“那当然。”

    戚梧于是说：“比如，身处背风之地，山地另一侧地下有火系灵脉，同时药草所在这一侧有木系或水系灵兽伴生。或者地下有温泉，身处背风地带，木系灵兽伴生等。”

    他皱着脸思索片刻，又挤出一句：“晚辈才疏学浅，只想到了这些。”

    韩长老施施然接上下半句：“是看你说的话可信不可信。”

    戚梧：“啊？”

    韩长老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胡子：“你说你，怎么就不等老人家把话说完呢，不尊师重道，成天就想着表现表现，你们这些弟子啊……哎，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他瞬间变脸，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戚梧愣愣地看着他。

    等候已久的弟子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长老，他是掌门去年收的弟子……”

    “轮到你说话了吗！”韩长老眼睛一瞪，转眼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所以，长老，我的面试应该算通过了吧。”突然出声打断的还是戚梧，在一旁弟子惊愕的眼神中，他前一刻还没反应过来的脸上已经收起了愣神的样子，倒是绽开了一个灿烂而真诚的笑容：“长老感慨完世风可以签个字嘛，回头要上交文件的。耽搁长老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了——您刚刚说没有轮到这位姐姐说话，您又说完话啦，所以我觉得您应该在等我说话，所以我就说话啦。”

    他微笑着看向长老，递出了自己的“面试”证明，一口气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刚刚的天琴草是我从我搜集的医书里看到的，因为这本医书不在藏书阁医修书籍区，所以可能长老没见过，类似的书我还有很多，以后只要长老感兴趣，我每次过来都可以带给长老看。”

    旁边那位弟子瞬间反应过来：是的，宗门里只有掌门、掌门亲传弟子（经掌门和藏书阁长老许可后）、藏书阁守阁长老能够无限次进入藏书阁。

    韩长老又想瞪眼，戚梧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我还可以给您带酒的。”

    方才过来的时候，韩长老这屋的药酒香气挺重。

    韩长老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小小一只的奶娃娃。

    直到签完字，他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现在的娃娃，从小已经这么精了吗。

    还精得怪讨喜的呢。

    韩长老本来以为那天戚梧让他签字前只是说说，谁知后面戚梧每次前来几乎都会给他带酒带书，风雨无阻。韩长老告诉了他很多医修知识，加上戚梧自己勤奋好学抓着医修教材自己看，戚梧花了比其他医修足足短一倍的时间就上完了医修基础课。从那以后他只有每月一次的实操课才会前来医修的清灵峰。他还是经常带着东西去看韩长老，只是后来，他带的东西从医书和药酒变成了自己出外采的草药。两人有时候为了观察一株药草生长，也会一起在药田蹲上一天一夜。于是清灵峰药田多了一道奇景：有的医修弟子起夜路过药田，偶尔会不慎瞥见一堆药草托着两颗晃动的头颅。有时候，这两颗头颅会从一动不动到突然一起抬头，齐刷刷地盯着人看一眼，又一起低下去。这场面实在没有怎么见过，部分胆小的医修弟子即使后来知道这两是人，也没敢再在起夜时往药田这边走。

    戚梧这一送药草，送出了十几年亦师亦友的情谊。

    “这次的药品质上好，给了山下老板以后我还留了一些给您带过来啦，”戚梧从储物空间里取出草药，笑着说，“您要看看么？”

    韩生宜一株株看过去：“你这单接得不错。这应该是制作‘浮生’用的吧？深入寒山余脉，一个人去的？”

    “您就说您需要这些药草么？”戚梧不接茬，“不要我可给别人啦。”

    “你敢，”韩生宜瞪眼，“给了我的，就是我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刻钟。戚梧东拉西扯，不经意地问：“您觉得，一个人深入寒山余脉的人，如果不采药，可能是要干什么？”

    “深入寒山余脉不采药？”韩长老皱眉，“吃饱了撑的？就是打猎，惜命点的也不会没事跑寒山余脉去，想要奇珍异兽拍卖会也可以买，队伍都不组一个，跑寒山送命干什么。”

    “说不定我有一天也不采药，就是跑进去玩呢？”戚梧开玩笑说。

    “胡子掉光了你也不会这么干。”韩长老捋了捋跟了他几十年的胡子。

    “您的胡子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戚梧笑着说，“拔光了给我也不够我做把拂尘呢。”

    韩生宜乐了：“你这臭小子。我要做把拂尘出来，一定第一时间扭断你的脖子。”

    寒山，杂务司。

    戚梧从韩长老那里出来，又拜访了几位私交甚好的弟子，紧接着来了主峰。主峰山道上，半山腰是演武场，再往上就是杂务司。

    “姓商的人？”轮值弟子翻起各宗名册，“各大宗门近年都没有商姓灵修出现。”

    “散修名册呢？”戚梧问。

    “二十年内北地出名的散修里都没有商姓的厉害散修。南方的话……名册数量有限，记载的几位厉害散修都不姓商。戚师兄，我找不到了。”

    戚梧看了看有点沮丧的轮值弟子，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偶然想起来，便问一问。”

    太奇怪了。戚梧回想起山洞里那个人。那人看外形，根本没比自己大几岁。难不成他从小被某位山中高人收养，在山里长大的？

    顾南凉是饿醒的。

    她困饿交加昏过去后，如今一下子饿醒，发现自己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有些宽大的裙装，躺在塌上。

    塌前放了把椅子，椅背向床，一个人面向椅背坐着，两只脚贴着椅背交叉，双手交叠趴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睡得正香。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头低着一点一点，看不太清容貌，发髻下方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手腕上有一串金色的铃铛。

    她愣了会儿，挪到床边，打算先下床。床塌边上已经摆了一双崭新鞋子，她小心翼翼地伸脚进去——稍微有点儿大了，但能穿。

    她脚落到地上本来悄无声息，屋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哎？你醒了啊，小四。”

    小四？

    顾南凉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抖，缺乏力气的身子顿时没站稳，一个身影瞬间出现在她身前，一把扶住了她：“哎呀哎呀，吓到你了，是我不好。”

    眼前的姑娘笑靥如花，一身明艳的红衣在瞬移时轻轻飘起一角，稳稳地停在她身前，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好呀，介绍一下，我是你的三师姐，常缨！你被我们掌门，也就是我爹，收进门下啦，他让我先带你在寒山好好休息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呀？听戚梧说你晕在山门前，你的家一定很远吧？”

    顾南凉懵然转头，之前那把椅子上坐着休息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她眨了眨眼睛，说出来的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我到了寒山？”

    “对啊！”常缨连忙问，“哎，你出去干什么？你身体还很弱，还没吃东西呢……哎，你怎么哭了？”

    顾南凉踉踉跄跄地走到殿外，常缨怕她摔了，只得一路跟着她，却见顾南凉走到门槛前停住，看着眼前一重重峰峦、云雾和楼阁，她脸上神情恍惚变幻，似喜似悲，最后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我……我叫顾…..南凉……”几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时，仿佛音节都有些破碎，“我……”

    她突然顿住，剩余的眼泪好像突然被关了闸，只窝在眼眶里，眼前的山峦与楼阁便镀上晶莹的光芒。

    我叫顾南凉。

    我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