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之途

    1

    子时刚过,夜已如浓墨般难以化开,寻常的铺面早已打烊,可在霞萝城南的一个叫作“蚤蚂”的腌臜角落里,借着低洼的地势,顺势向下挖坑钻洞,堆挤着鱼龙混杂的酒肆,见不得光的小作坊,以及光怪陆离的私妓馆和赌坊。夜越深,这里仿佛越有一种异样的活力,各个黑黢黢的门洞不断有人出来进去,从窗口和烟囱里亦不停向外喷涂着烟雾。好在与其他地区有着自然的地理隔离,声音和光亮都难以传到外面,也就成了这城中人人心照不宣的法外之地。

    在其中一个半地下的小客栈里,一间最不起眼的客房中,亓深正准备和衣而睡,忽而察觉到门外有人影飘忽而至。他无声地走到房门边,一手覆上腰间的刀柄,但就在他判断门外之人并无杀意之时,那人已经扑进房中,不容分说地与他缠斗起来。

    亓深收刀入鞘,冷静应对对方毫无章法地进攻,瞅准时机,一招擒住对方,将对方压在桌上,顺带将门重新掩上。

    听着四下里房客们窸窣回房的声音,他松开了对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被他松开后就势坐在地上,浓重的酒味迅速在这间小小的客房中扩散。

    亓深不知他遇到了何事,竟如此失魂落魄,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只好拿起桌上的水壶为他倒水。

    “告诉我,”他的声音细弱蚊蝇,又不知有多少委屈和不甘糅杂在其间,“你与她,已有子嗣了吗?”。

    盛了半碗水的茶碗歪斜着落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几乎将浓夜划出裂隙。倾洒出的水在桌面无声蔓延开来,渐渐从亓深的指尖沾湿到掌心。

    “未曾。”仅犹豫了片刻,亓深便重拾笃定,其实本来连片刻的犹豫也不该有。

    “未曾……”亓珵嘲笑着重复他的话,“若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身,晃荡一下,在亓深眼前站定,他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看到亓深眼中的不解,他补充了一句,“是她母亲所说,她已然孕育过……那你说,那人会是谁,在何处苟活,又为何还不来救她?”说完,他死死地盯着亓深,眼中的颜色比这沉沉的夜还黑。

    直到听到他这番话,亓深一直以来心中的猜疑,才终得笃定。

    亓深扬起一丝苦笑,眼中亦漆黑,没有半点光亮。

    “待到沧溟,自见分晓。”

    ……

    亓珵走后,亓深始终无法入睡,反倒想起了很多汝安刚离开河中时的事。

    他还记得自己被绑缚于高高的木桩之上,在城门前示众时,看到汝安身着缟素,远远地走来的情景。

    许是体内余毒未清,又或是仲春的骄阳灼人,午后热气久久难散,以至于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些层叠的幻影。

    他仿佛看到数百年来,从这片土地上离散的所有族中女子,或未及笄,或已为人妇,或遭押解,或乘着华丽的车驾,皆身着白色的缟素,自远处向此处缓缓而来,这一列雪白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尽头。

    中土的女子出嫁,本该着鲜红嫁衣,可自长原一脉贺兰氏被迫以这种方式重回百越后,远嫁之人皆会着一袭缟素。长原贺兰与曾经居于百越的贺兰一脉已有天壤之别,孤身流落至此,名为和亲,实则为奴为役,为人百般□□□□,直至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不知已是多少前人的命运。

    所以至少这最后一程,就当是为自己极尽庄重地送葬了。

    眼看着那一抹白影越来越近,纤细的身躯努力地挺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不知她现在怕不怕,难不难过。

    泪水难以抑制地从亓深的眼角坠落,他想强迫自己扯起嘴角,却感到一股强烈的悲戚在身体里冲撞,几乎将他撕裂。

    他唯有向天嘶吼。

    军中鲜少有人见过汝安,但见牧茧与她在一处,明眼人也猜出了八九分。百越达到目的,按照约定退兵后,守城的将士将他接回城中,态度却多是僵硬和冷淡,仿佛在说,搅得满城风雨的贺兰女,竟是你的人。

    他带着一身伤,返回自己府中,径直走入汝安在时,为她安置的小小院落。

    一阵风拂过,院中的落叶在地上翻卷而过,好似很久都无人打理了,这便是他能给她的生活。进入她的卧房,有淡淡的植物香气萦绕而来,许是她平常无聊,喜好摆弄药草的缘故。绕过正对着门的屏风,便可看到摆满整面墙的各类小物件,有些是从南林的宅子里搬来的,有些是入住这里之后又新添置的。

    他的手拂过桌案,轻轻将表面的灰尘擦出一道痕迹,可他仿佛并未在意,径直将手伸到了一只面具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半透明的南红小瓶,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枚小小的药丸。

    这是什么……

    “将军……”

    亓深将小瓶握紧,缓缓转身,凛绽立于门边,与他隔着一扇屏风相望。

    亓深看着屏风后的女子,有失控的气血在体内翻涌。

    “荒僻城南村,有女被污尘。朝露浣冰肌,美目生光辉。玉颜掩古今,古今难得见。安有贺兰血,不做长原人。”

    亓深语调轻缓,冰冷,一字一顿地将日前在城中疯传的一首小诗念诵了一遍。

    凛绽扶着门边,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只因这首小诗恰是她无聊时信手写就。

    就因为这首诗,南林被符昍盯上,多方刺探后终于发现了那里生活的人们的身份,他多年来在那里安顿的亲族,共三百七十二人,尽皆被俘。

    “将军,若我说,诗不是我传的,你可愿相信?”豆大的泪水从凛绽闪烁的睫毛下无声坠落。隔着屏风,她看不到亓深的表情。她轻轻挪动步子,想离他更近一些。

    “不重要了。”亓深轻声说,这如轻叹般的四个字却似利刃般戳进凛绽的身体里。

    “我会离开长原。你有家族荫蔽,在这里不会有温饱的忧虑,不过名声许会为我所累,抱歉了。”

    凛绽终于痛哭失声,扶着门边跪坐在地上,那仅隔着一扇屏风立于她面前的人影,又更加影绰了一些。她早就知道,她不可能留得住他,不管是一间卧房,一所宅院,又或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池。

    “最后一事,若你愿顾念些情意,请照顾好亓芜,或可为他改换姓名,他与我没有血亲,是真正的战争遗孤,如果可以,即便我走后,也请不要遗弃他……”

    言尽于此,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摆满了整面墙的小玩意,有一些,在她来此处之前,他便已经买好不知收藏了多久,有些是她来此地后,又陆续奉到她面前。

    不管如何隐藏,不管如何秘而不宣,在他心里,对她,终还是辜负了。

    所以,这些廉价的心意,都不重要了。

    ……

    离开河中后,他择容易偷渡入关的险峻山路,日夜兼程进入临楚,再继续行至沧溟山。那里地处几州交界,山势高耸险峻,常年多雨,雾霭缭绕,由当地山民自治,不隶属任何一州,亦对进山者有严格的把控,因此十分适合亓深暂停修整。何况,那里是秋浔的故地,他早年为了找到秋浔和汝安,曾探访过一次,还险些与山民动起兵戈,好在秋浔及时赶到解围,才得以化干戈为玉帛。

    抵达沧溟后,亓深顺利进山,在一处民宅旁见到了秋浔,见他正在逗弄山民家的小孩,笑得开心肆意。

    见到他,秋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片刻,可很快恢复了他惯常那种不正经的样子,冲他抬了抬头算作招呼,随即起身带他往山上自己的住所走去。

    秋浔身量高大,且比亓深年长,对他而言,秋浔一直是挚友,亦是值得信赖的兄长。这些年来,秋浔对他尽心辅佐,更照拂有加,在他心里,早就把他看成亲人般的存在。

    “小汝安最近如何?”秋浔不知近来发生的事情,张口便是问起汝安。亓深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从何处说起。

    见他沉默,秋浔难得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安,“别吓我,她怎么了?”

    “她……日前想必已经到了百越霞萝。”他简单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告知与他。来的路上,凡遇到驿馆客栈,他都竭力打探着,大体知道最近百越有大批军队从临楚借道,返回都城霞萝之事。

    秋浔闻之,神情凝重了片刻,而后嘴角浮起宽慰他的笑:“既如此,忧思无益,不如早点养好身体,快去见她。”

    秋浔早看出他伤痕累累,语气还是如以往那般果断利落。

    后来的十余日,他一直待在秋浔处,一边养伤,一边继续打探消息。本来这点时日,实在不足以让他身上的伤病痊愈,好在已经找到调理的方向,他也实在无法继续安心等下去了。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无意间发现,汝安自幼贴身佩戴的白玉留在了秋浔这里。那一刻,他的心绪如遭雷击,也是从那时起,他猜测,汝安在离开沧溟之前,是否已经与秋浔发生了什么,但见秋浔一直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他又无法太过笃定。

    离开沧溟后,亓深混入一个与西境商队同行的舞者队伍里,他们此次是东行朝圣,为新任神女献舞的。一番水陆轮替,终于赶在神女继任仪式前抵达了霞萝。

    他没有想到的是,短短月余,汝安于他,竟然从各种意义来讲都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

    2

    时隔三年,阿深再次返回都城惠安,本意只为两事:其一,他即将在河中独自立府,想和父亲商定,正式恢复本来的亓姓,不过还是以养子的身份,其二,便是要告知家人,他即将按照中土之礼迎娶河中守将之女,大婚后不久,便会接掌一城的兵权。

    未曾想,抵达家中后,亓父竟和他提起一件意料之外的安排。

    待他返回河中时,汝安会与他同行。

    其后,这个家中,陆续发生了五次支离破碎的对话。也许谈话本身并不破碎,只是在她的记忆里,只能如此呈现罢了......

    先是亓父与亓深之间,他们一直是掌握着所有脉络的人,对其中所有的关系利害都了如指掌。汝安会选择和亓深走,这实属意料之外的转折,但亓父觉得,横生之枝,未尝不可是新的生机......

    而后,亓父和亓珵简单地讲明了他的身世,亓珵由此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以来,亓父与他之间的那种隔阂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亓深找到汝安。让他忍俊不禁的是,汝安最近,一直在城外山中的一处湖泊里,学习凫水。

    “你可知,这样很危险。”他从湖中把她捞出来放到岸边。见她玩得开心,他的唇边也不由得带笑,可为了显出严厉,只好故意轻轻皱起眉头。

    汝安因为等到阿深归来,正处在心绪激越之中,就像上次他回来之前,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要动起来一样。

    而把自己扔到沁凉的湖水中,刚好可以稍微冷却一下她的脑热。

    就在他回来前的几日里,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想法,与亓父说了。

    本以为会被亓父断然拒绝,未曾想亓父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对她说,要看阿深的想法再做决定。

    “父亲说,你要与我走?”

    亓深带着她,在林中一处荒屋内烤火。在这之前,他已经先将自己恢复亓姓的前因后果,用略微扭曲却让人更易接受的方式,告诉了她。

    “是。”汝安看着指缝间透出的火焰的光芒,感到自己心中燃起的火焰反倒慢慢熄了下去,于是她得以平心静气地回答他。

    “我即将娶妻成家,你以何身份与我同行,又将居于何处?”亓深的声音平静温和,如同清泉汩汩流淌,可这看似寻常的问题却是绵里藏针,表面是为难汝安,其实是直射向他自己。

    汝安略一思索后轻声笑了。

    “若你能带我离开,又怎会无处安置我,远房亲眷也好,故人托孤也罢,何种身份,我都能心安接受。我知自己武断,可是在此处生活,我几乎日日难安,我解释不了这种感觉。如果真的要说,则是如同在为天地倾覆做倒数。可于我而言,若天地真会倾覆,我绝不会做坐以待毙之人。”

    哪怕寸步之遥,她也会拼尽全力去逃。

    亓深笑了,心中释然。

    汝安说的,他几乎都明白。

    就好比所有人都当你在安乐窝中,唯有你自己知道,你离家万里,却不知家在何处,唯有身若浮萍,心绪难安。

    那是一种,知道时候已到,必须要启程,去寻觅故土的焦灼感。

    “离开这里,你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家贵女,不再有锦衣玉食,环绕你的也不再是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你可情愿?”

    汝安破涕为笑:“可那些,本来也不属于我阿。”

    他正色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此次一去,这里的一切可能都会失去,这里的人也再难以得见,可会不舍?”

    汝安愣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亓珵到山中找汝安,最近一段时间,就像与儿时反过来了一样,一直是他入山找她。他为她对凫水突如其来的兴趣感到哭笑不得,却又无奈地悉心指导。待她可以自己在水中浮起,他才放心让她一人在此处,只让荼青跟随。

    这次,他来寻她时,刚好碰到他二人一同从山路归来。

    一瞬间,他心中酸涩的滋味令他自己都感到愕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汝安身边,抓紧了她的手腕。汝安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未曾想在阿深面前,他也会这样有些失控。

    亓深只是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回府后,亓珵与亓深单独在房中叙话。他刚从亓父那里知道了太多,一时间难以消化,不知从何说起。

    亓深在一旁,安静地等他理清思绪,责备也好,怨恨也好,他都会坦然承受。

    未曾想,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听闻你要成亲了?”

    “是。”亓深亦轻声回答。

    “汝安怕是要伤心了,她最是仰慕你,宁愿放弃一切,也要和你走。”亓珵有些许嘲讽地笑了笑,笑中尽是苦涩,“不过走了也好,反正我们所有人,都不属于此处。”

    亓深一时无言。

    “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委屈。最好能有个离你妻子远一点的地方,好好安置她,免得你妻子平白猜疑。”亓珵仍在笑着嘱咐,言辞间的尖锐已经淡了,只有恳切的叮咛。

    “嗯。”

    “或许有一日,等我也要离开了,我会去找你们。”

    “好。”

    他们相视而笑,好像根本没有那么多沉重的过去和未来要背负,仿佛连眼下的分离也只是极为短暂的。

    最后的一段对话,发生在亓珵和汝安之间。

    在汝安要离开的前一夜,亓珵来到她的房中,而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她坐在榻上,唇边带着浅笑,眸中晶莹湿润,倒映着房中烛火的一点微光。

    他亦紧紧盯着她,仿佛少看一眼都是损失。

    他坐在她榻边,将她放在床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少时,阿深还未离开时,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重要。”他垂着眸,唇边有笑意,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后来父亲说,要让你做我妻子,我的心里还是嫌恶的。”他的笑容一下子漾开,眼睛却始终未曾看她。

    “可现在的你,对我很重要。”他终于抬起眼,眼眶殷红,“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走吗?”

    汝安感到喉中哽住,有些说不出话。

    过半晌,她轻声回答:“我已决定离开此处。”

    面对相伴成长的少年,一幕幕记忆在脑海中闪过,有些是凌厉刺骨,砭人肌肤,还有些淡淡缱绻,却令人极难割舍。她眼中有微澜,却故作冷静自持。

    只因我们困在这里,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死局。

    “父亲说,我并不是他的孩子,亓深才是。十八年,我不过是借了他的身份于此偷生。后面,他们会寻机,让我顺理成章地回到百越。”

    他本是百越皇族,按照百越皇室的祖制,本不该存活于世间。亓父早年救下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他送回百越,伺机夺权。

    至于如何让他用一己之力,颠覆百越枝蔓丛生的势力,建立新朝,时至今日,这盘棋依旧还在布局……

    汝安看着他的眼睛,专心听他讲述。

    从先前阿深的话语中,她隐隐感觉出,她的存在似乎也有一些特别的意义,只是他心有顾虑,没有尽数对她道清,而她,还不急于追问。

    “自此分别,你我可能再无相见之期,你可会不舍?”亓珵又离她近了一些,眼中映着她。

    话题最后还是回到此处。她只是固执地凝视他,不回答。

    “我对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挽回。

    她垂眸,执意不语。

    “走吧。”亓珵起身背对着她,“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汝安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手刚刚紧握着她的感觉。

    他的掌心微凉,指节压得她发痛。

    汝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很喜欢他这样握着她的手,让她心安。

    可她相信以后,她会找到自己让自己心安的方法。

    ……

    “别追了,别追……”

    阿玘在平稳前行的辎车中陷在断续的梦魇里,轻轻呓语着。

    “别追了……”

    “阿玘!”牧茧见她始终醒不过来,禁不住轻声唤她,一边以干布巾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

    阿玘蹙眉,终于睁开双眼,明明一直在昏睡,可神态仍是疲乏尽显。

    “快到河中了吗?”她叹息般随口一问,却引得牧茧吃惊地看着她。

    阿玘一时不明白为何牧茧会这样看着她,强直起身,抬手掀起车边的垂帘,见窗外丛林茂密,几乎遮蔽了天日,才恍然自己如今身在百越。

    他们已上路多日了,殷华将近。自那日从石门祭醒来,再到从霞萝启程,连日来都没有见过亓珵。

    她轻轻放下帘子,重新躺回榻上。

    许是成为皇储继任人选之后,事务更加繁忙,无暇顾及到她,这也是无可厚非。私下里避开牧茧,向侍女探问,得到的也无非是这种回答。可心中还是隐隐有不安,感觉在她睡着期间,许是发生了什么,可又不便直接向牧茧问起。

    那便等待吧。

    等待事情发生,等待一个人归来,这是她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了。

    “哪里不舒服吗?”牧茧见她不语,想来是身体虚弱所致,探手测了测她的额温,好在没有异常,“待到殷华,先休整几日,将军已先行至沧溟,去见秋浔。准备妥当后,我们便寻机赶到沧溟与他们会合。”

    阿玘轻轻点头,重新合上了眼睛。

    “你在想那个人。”牧茧沉声道。

    阿玘重新睁开双眼,带着浅笑,“我想着那个人,有什么不对吗,你到底为何生气?”

    “你若只当他是自幼相伴长大的兄长,那么你想着他,担心他,倒也无妨。”

    牧茧的眼中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可内里幽深,让阿玘看不透彻。

    “若非如此,我不允许。”他凝视着阿玘,像是要将她锁在他的目光里。

    阿玘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失语。

    牧茧笑了笑,驱散了严肃的神色,“你只是还没想起来,等你到了沧溟,秋浔定会治好你,届时你就会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

    “阿茧。”阿玘轻轻唤他,声音有一丝哑。

    牧茧怔了一下,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她这样叫他了。

    他垂下头笑了一会,“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想来也是被你忘了。”

    “虽然发生的事情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你我相伴数载,我的身体记得这种感觉。”她轻轻地拉动了一下他的衣裾,“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牧茧看着她,唇边的笑还来不及驱散,却好似已经冻结了一般。

    “我只是不想你忘记本心,做错了选择。”他故作无事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从车里钻了出去。

    秋日的清冷瞬间包裹了牧茧,从车内带出的余温悉数散尽,唯有从密林的缝隙中散落的阳光漏在他身上,只有光亮,没有温度。

    牧茧看着那些闪烁的光点,心绪动容。

    他想,他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点点光,一点点足以唤起对暖意的记忆的光亮,便足矣了。

    若你不选他,那我,要往何处去。

    3

    其实亓珵一路相送,只不过是拉开了一些距离。他本该自中途分道,北向临楚,但他遣走了所有随从,与少数几个护卫一起扮作神女的护卫藏在队伍中。先是到殷华,安顿数日,等牧茧带着阿玘从别宫出发时,他亦在暗处相送。

    看沧溟将近,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该折回,但转念一想,竟然避开了进山的主路,从最险峻处,直接入了山。

    沧溟山山势复杂,几座山峰错落连接,形成许多断崖和幽谷,山中盛产毒物,更有瘴气在一些山道上弥漫,若无山民引领,外人贸然闯入,九死也难觅一生。

    亓深早年来过此地,与他事先讲过一些门道,但也只是无意提起,并不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得以这样闯入。

    亓珵也确实遭遇了一些险境,就在他困于四面瘴气之中难见出路之时,朦胧中,好像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未经多想,他便抬起步子追了上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跟着他走出了瘴气。

    那小小的孩童还在不远处,冷着脸,静静地看着他。

    亓珵也冷着一张脸,对他招招手,“过来。”

    那小小的孩童固执地伫立在原地,既不过来,也不逃跑,好像既有些畏惧,又对他充满了好奇的样子。

    亓珵却陡然笑了,只觉得这孩童的表情着实有趣。

    他四下看看,而后主动向孩童走去。那孩童固执地注视他,嘟起小嘴,肉嘟嘟的小手抱着面前的树干。

    “抱抱!”孩童突然对着他张开手,“抱抱!”

    亓珵吃惊地瞪圆眼睛,“我?抱你?”这孩子是天生胆子大,还是根本就是有点傻。

    孩童固执地伸出手,向他凑过来,嘴巴慢慢扁起。

    就在他以为那孩童要哇一声哭出来时,他急忙俯身将他一把抱起。

    “小东西。”亓珵有些无奈地笑笑,“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茞!”突然一个急促的呼声传至近处,亓珵转身,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向这里奔来,在面前不远处停住脚步,脸上满是焦急。

    亓珵感到怀中的孩童动了动,遂问他,“是你父亲吗?”

    “舅舅。”孩童发出软糯的声音,向来人伸出手。

    亓珵见状,将孩子递给对方,那人一把将孩子紧搂在怀里,生怕他丢了似的。

    “小坏蛋,瞎跑什么,你阿爹阿娘到处找你。”男子故作发怒地嗔怪着,“快回家去。”

    孩童从他怀里下来,便往男子来的方向跑去,跑出好远,又回头看了看亓珵,而后转身一直跑到没影了。

    亓珵亦看着孩童跑走的方向。

    “咳咳。”男子轻咳一声,“你不是这山里的,怎么进来的?”

    亓珵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男子身上,那人身量颀长,蓝色细麻长衫松松地罩在身上,一副不羁的样子,唯有眼神凌厉,有些不善地看着他。

    “唉?哎哎?”男子盯着他,突然自顾自怪叫了几声,“你!你!你!我见过你!”

    男子抚摸着下颚,向亓珵凑近了些,然后有些粗鲁地绕着他转着圈打量,“我见过你!绝对没错!在哪里来着?”说着又自顾自垂下头。

    亓珵被对方这副样子搞得极为恼火。

    “你是什么人,怎会见过我?”

    “我是什么人?”男子笑了笑,“你又是什么人?要知道这沧溟山,未经许可,不许任何人擅自踏足。”

    亓珵倒是觉得亮出身份也无妨,“我从霞萝送人来此处医治。”

    一句话,男子便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谁?”亓珵敛起神色。

    男子抱起双臂,在心中掂量着,却突然在头脑中的一角发现一枚碎片。

    “三年多之前,就在临楚,我见过你。”男子唇角勾起,眼睛也微眯着,“若我没记错,那时你中了无心咒,在一家破破烂烂的驿站里,痴傻度日,你不妨说说,你这咒是怎么解的?”

    亓珵吃惊地瞪着他。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那时的遭遇,那还是他刚离开长原,借道临楚,归附百越之时的旧事。

    “你说无心咒,那是什么?”

    “真的是你,我说的没错吧!”男子得意地笑起来,“无心咒,多是给杀手下的,不达目的,至死无心,为了让杀手竭尽所能完成任务,泯灭了他对世间万物的所有感知,直到达成目的,才会恢复正常。否则则会渐渐痴傻,最后连死在哪都不知道。所以,”男子伸出修长的食指指着他,“你是杀手?”

    “哼,”亓珵冷哼一声,“你是秋浔。”

    秋浔一愣,没想到竟被对方先猜出了身份,有点不爽。

    “你……”

    “我是亓珵,亓深的……弟弟,这次送阿玘来寻你解毒。”

    “阿玘?你是说……汝安?她在何处?”秋浔瞬间恢复了严肃,四下里张望着。

    “她们,应该会从进山路,光明正大进来。”亓珵说着,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秋浔看出,眼前之人,眉宇间藏着深沉的郁结,既是送汝安来,又没有与汝安一起,想来是有些故事在其中。

    “我最是善解人意,若你不愿,我不会告诉她你来过。”秋浔笑着打量对方。

    “你!”亓珵气结,却无言相驳。

    “小伙子,爱上不该爱的人,没有结果的。”秋浔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亓珵冷笑,“医师既然博大精深,不如多给我一些指点,比如说,你说的那个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细想来,他对那段记忆着实模糊,只记得有一天突然回过神,从驿站醒来时的一些情景。

    “那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像我刚才所说,夙愿达成,无心得解,想来是你昏昏然的那段时间,碰巧杀了你想杀的人,或是做成了什么别的你想做的事,咒就解了呗。比起这个,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想劳烦阁下费费心。”

    亓珵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秋浔,耐心等着他道来。

    “这番阿玘前来,纵使你们万般小心,想来也难以避开某人的耳目。他一定会循着蛛丝马迹前来找我。”

    他是指符烎,亓珵心想。

    “届时,这沧溟山,怕是又要经历一场浩劫。”

    二十多年前的旧闻,亓珵从百越宫中的藏书中亦略有所闻。

    “我只想求你,用你的手段,尽可能帮我保住这山里的人,现如今,这只有你能做到。”

    “这是交易?”

    “我既无利付你,谈何交易?”

    “那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嗯……”秋浔略作沉思,“我觉得我可能知道些什么与你有关的很重要的事,若你做到了我托付你的事,届时,我定和盘托出。”

    亓珵冷笑,“这岂非是空口无凭?”

    秋浔有些不快地看着他,“真是啰嗦。”

    他来回踱了几步,“这么说吧,我可拿性命保证,这山中,有汝安无论如何也想保住的人,至于到底是谁,我无可奉告,但若因为给她解毒,招来了恶人,给这山中带来浩劫,汝安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痛不欲生。”

    他坦荡地看着亓珵的眼睛,眸中没有一丝动摇,也许因为如此,亓珵莫名相信了他说的话。

    他在心中感叹,这真是个狡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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