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峰养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他去小溪边溜达，看见那俩小孩挽着裤腿在那摸石头。

    周峰走过去想拿石头打他屁股，听见那个更小的兴奋地喊，“姐，你看这个是绿色的”

    他走过去也想看看绿色的石头。

    于湾裤子上沾满了泥，她怕回家被骂，就索性把裤子脱了在小溪里涮了涮，拧干了晾在树枝上。

    她光着屁股转头，新来的那小子目瞪口呆像个傻子似的张大了嘴。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女的。

    不过于湾没有叫，她的性别意识并不强，但她还是把湿答答的裤子穿在了身上。

    周峰震惊了，他竟然是个女的。两下寂静，于湾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小风过来，于湾打了个喷嚏。

    周峰脸红红，你应该把裤子换了，这样会感冒的。

    于湾傻傻地点了点头，领着于路跑了。

    于路路过的时候周峰没忘了看一眼他说的绿石头，什么啊，就是块儿玻璃。

    周峰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尴尬羞涩与委屈中来回转换，尴尬是因为自己竟然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羞涩是因为电视上说把人家女孩身体看光了就得娶她，委屈是因为他不想娶一个乡下丫头。

    几种情绪纠结下，周峰眼睛红了，他哭着和爷爷说了原因，让爷爷笑话了半天。

    小孩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周峰放下自矜，和周围的小孩玩在了一块。但是于湾这几天却没出现，周峰和于树打听，说于湾这几天去隔壁村舅舅家玩了，周峰哦了一声。

    有一天于树过来叫他，说于湾被打了，他们都去看热闹。

    这回换他在墙头看热闹了，周峰心里十分快意。

    于湾的父母揍她可比他姥爷的小竹棍狠多了，于湾每挨一下揍，周峰都要眨一下眼，于湾鼻子已经流血了，于路在旁边哭，小小的身体护着姐姐，说不要打姐姐。

    于光荣一身酒气，说话有些大舌头，但大概能听出骂的都是什么，他用最肮脏的词汇泼向自己的女儿，薅着她头发又打了几耳光，血粘在了手上，他不在乎地抹到衣服上。

    张秀芸连拉带拽把他拽回了屋子里，于湾像是一个一盏碎掉的灯，在地上了无声息。

    墙上的孩子们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了，平时和于湾玩得比较要好的在小声叫于湾的名字。还有几个在墙头嘻嘻笑出了声，挨打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于路冲到墙角下，小小的人拿起大扫帚还晃了几下才稳住身体，他挥舞着扫帚，“滚开，都滚开，不许笑我姐”

    周峰心里觉得不舒服，他觉得于湾不应该是这样的，于湾应该偷偷拿着弹弓打别人屁股然后躲在一旁狡黠地笑。

    他觉得那不是于湾，于湾怎么会那么卑微。

    周峰问于湾经常挨打吗，于树说不经常，他又说，但是每次挨打都，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想说“都很疼”。他告诉周峰，于叔不喜欢女孩，他一喝醉了就骂于湾是赔钱货。

    周峰想起刚才像破布娃娃趴在地上的于湾，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周峰回到姑姥姥家，大人们都在说话，他从厨房拿了几个包子揣到怀里。

    于湾趴在地上，脸上糊着血与泥土，嘴里一股腥味儿，她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她的灵魂刚刚回到这具身体，她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于路在旁边小声叫她，她缓缓坐了起来，其实她并不想动，不动就不会那么痛了。

    于路在旁边小声叫姐姐，从盆里拿了块毛巾慢慢擦拭她的伤口。

    于路说不要哭，他长大以后会保护她。于湾想说她没有哭，是下雨了，可她不想说，一牵到嘴角就疼得不行。

    偶尔一滴雨坠落，然后雨势大了起来。于路不用为于湾擦脸了，雨水洗得很干净。

    张秀芸拿了把伞，让她俩进屋。于光荣在屋里大声喊，让她进来干什么，就让于路进来。张秀芸说你少说几句，回屋睡觉，你俩赶紧进来。于光荣又骂了几句，倒是没再说只让于路进屋。

    于湾手搭在于路的肩上，慢慢站了起来。这样的日子过什么呢，于湾想还不如刚才直接将她打死。

    于路脱光了躺在被子里。张秀芸拿着药膏走了进来，让于路帮着姐姐涂。

    于湾饿了，肚子咕咕地叫。张秀芸仿佛没听见，说于路赶紧给你姐涂药。

    于湾闭着眼躺在床上，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头发里。

    于路以为是药膏抹上去很疼，轻轻吹了吹。

    于湾睡了一觉，梦里她站在草原上，风吹过草原，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个人，自然的力量让她感动得想哭。她没有去过草原，只看见过照片，于湾醒来后梦里的记忆依然清晰，她一直记得那个梦带给她的感动，后来她明白那种感动叫自由。

    如果不是饿醒的，于湾不希望再醒来。黄昏的村庄是一片祥和静谧，光晕落在她的被子上，抚摸着她的发丝。

    她调转目光，不经意地看见窗边的周峰。他举着一袋子包子冲她晃了晃。

    于湾没穿衣服，不想说话，装作没看见又闭上了眼。过了会儿，她睁开眼，周峰举着包子递到她嘴边，“你爸妈都出去了，快吃吧”

    “于路呢？”

    周峰说他在门外望风，于路告诉周峰他爸要是看见于湾吃东西了会揍她的。周峰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让孩子吃饭，要是他不吃饭，他的妈妈总是追在他身后喂他吃饭。

    “你快吃吧，还温乎呢，我扶你起来”

    于湾还没来得及拒绝，被子已经滑了下来，少女的身体乏善可陈，苍白的皮肤上一片片青紫触目惊心。

    周峰转过身去，他有些忧伤地想他这回是非娶她不可了。他看着远处的夕阳，心里乱糟糟的，这间逼仄的小屋，四周找不出一点女孩子的东西来。

    于湾把被子拉了上来，黑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脸上红了起来。

    周峰不自在地看着别处，说你快吃吧。

    于湾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周峰出去之后，于湾抓着包子小口吃了起来。

    于湾嘴里塞着包子，红色的枕皮泅湿了一大片，她一只手来回擦着眼泪。然后她看见周峰扒着门缝撅着屁股悄悄看里面，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周峰爷爷发现周峰最近忙得不见人影，只有吃饭的时候定点出现，狠狠扒几口，然后带着一嘴油又马不停蹄跑了出去。

    姑奶奶在后面嚷着，“吃完饭不要跑，肚子会疼”

    周爷爷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玩去吧，小孩子嘛”，语气很是欣喜。

    周爷爷对于周峰的变化喜闻乐见，周峰原先也活泼淘气，用他奶奶的话说，就是她看周峰这孩子有时候怎么有点孤僻。

    周峰有时候不愿与人交流，有一次小伙伴炫耀他爸爸给他买的玩具，周峰听烦了，直接把玩具砸碎了，然后把人家摁着揍了一顿。

    就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他玩儿了，可周峰不在乎，他依然每天上蹿下跳拿把玩具枪自娱自乐，依然调皮捣蛋。有时候就自己抱着玩具对着窗外发呆。

    现在总算能和朋友玩在一起了。周爷爷哼着小曲儿拎着马扎准备去村口下象棋。

    有人在门口张望，看见周爷爷，告诉他，“明天早点儿，早市东头幸福早餐店”

    周峰在村子里勉强有了两个朋友。于湾和于路带着周峰上山下乡，周峰发现原来农村里好玩的东西那么多。

    周峰和于湾爬到了树上，粗壮的树干完全可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于湾两腿分开，骑坐在前面，周峰抱着树干，踩着粗壮的枝干站了起来，眼前的风景让他呼吸一滞，远处青山连绵，波光粼粼的丝带缠绕群山，有白鸽飞过，掠过树梢，清风拂面，光晕透过树梢缝隙洒在了于湾的黑发上。

    于路在底下大叫，让他们快点下来去捡山杏。

    周峰觉得雀跃极了，他像是发现了宝藏，是属于他的宝藏。

    周峰小水桶里装着小鱼，兜里装满了山杏，随着他的动作不时有几颗洒在土路上，他收获满满，和于湾说好了明天去啃西瓜，两人交流的时候神秘兮兮的，让人忍俊不禁。

    周爷爷在门口，穿着汗衫，对他招手。

    周峰颠颠跑过去，周爷爷用自己衣服给他擦了擦汗，和他说明天要早起，他们要去见一个人。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周峰费力睁开眼皮，眯着眼，嗓子哑哑地问道，“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周爷爷手脚麻利地给他换上衣服，揉了揉他的头，让他小点声，说姑奶奶他们还在睡觉，不要吵到他们。

    周峰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泪花，一开门，就被门外的空气冻得打了两个喷嚏。

    周爷爷无奈地合上门，给他拉好外套拉链，催促他赶紧走。

    周峰记得那天的路上黑夜与白天没有明显的界限，太阳躲在山里，山间雾气迷绕，月亮还有淡淡的影儿，周爷爷步伐很快，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