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宜湖

    春分过去,暮色来迟。天空尚是一片如同水墨洇染的靛蓝,底下的相宜湖亦与天同色。远处山水缥缈,而近处的湖畔已经支起不少小摊小铺,挂起的风灯笼和天侧过了月半不太圆满却皎白依旧的月亮,天辉地灯,盈盈地照亮了夜景,也消散了天水茫茫的清寂之感。

    ——不过,驱散寂寥和清净的,或许还有身边嘴碎讨嫌的家伙。

    “那盘春笋炒肉瞧着平常,没想到吃起来竟如此鲜甜,无怪说笋为春蔬之首。”伍千一盛赞有加,“司姑娘有心点了这盘小菜,当真颇具眼光哪。”

    “我说我才尝了一口的工夫,那盘笋怎就被一扫而光了。我空有眼光,却无口福呀。”司是阴阳怪气。

    饭桌上三人,司是是点菜的,陆星斗是付账的,伍千一这个蹭饭的却是吃得最多的。吃得多也就罢了,不知巧合还是故意,专挑司是最爱吃的那几盘菜下嘴,末了扮出一副 “小生与司姑娘口味如此相合实在是福分” 的感激样子,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在初见时的乍惊过去后,司是就越看伍千一越不顺心了。不说两人背后的一堆纠葛,光是看见他腰间大摇大摆别着的白折扇,司是就觉得心烦。那扇子本就是以她的羽翎炼成,又一贯是被她贴身带着的法物,一朝被狐狸抢了去,就像是什么重要的脉门被人拿捏着,让她浑身不自在。

    只是既然要贯彻怀柔之策,她便不好翻脸,但也做不到始终笑脸相迎,只能无伤大雅地拌拌嘴。

    “司姑娘难道并未吃尽兴?待小生考上状元郎,定然请各位三日三夜的流水席。”伍千一又开始胡言乱语。

    “何必来日再报?不妨现在就将东西还来吧。”司是挂着嬉笑的表情,猛地闪身探手去夺他腰间的扇子。

    她猝然出手迅捷如风,伍千一自然是挡无可挡。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那折扇系得竟分外牢固,司是用力一扯之下竟未完全将扇子完全夺来,反倒几乎将伍千一的衣带扯散开来。

    司是心中暗道完了完了。果然伍千一顿时大喊大叫起来:“哎哎哎——司姑娘,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动——”

    司是手上更加用力拽着扇子,面色波澜不惊:“你一介其貌不扬的穷书生有什么好非礼的?不要自以为是!”

    她说得理所当然,反正伍千一在旁人眼中确实是一个破落书生。

    伍千一抓着自己的衣带,实则死死勾住扇柄。大概太过使劲,他嘴里还在说着话,但颇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断断续续又可怜十足,活脱脱被街边恶霸欺侮的良家女:“司姑娘若非要小生以身相偿……小生不敢不从……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陆先生看着……”

    司是快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歪了鼻子。这狐狸跟在她身边就是想故意造她难堪的!她怒极反笑,放柔了声音说:“我知晓你钟意于我,平日里万般纠缠也就罢了,可是怎能把我贴身的扇子偷了去呢?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还不速速还回!”

    “勿闹了,当心撞了人家的摊子。”走在前头的陆星斗终于回过身,和和缓缓地劝开两人。他的语气并无半分威严,却好似有着镇静万物之效。打闹成一团的两只大妖怪闻声,竟双双乖乖地住了手。

    他也没插手两人方才之事,只是带着那种令人心情为之一霁的浅笑,走到摊子旁细细打量,接着转头轻快道:“这些摊子上竟都是卖花的。路上的游人也大多手中执花,大约是这节日里的风俗。司姑娘、伍公子,可有心仪的花卉?”

    听了陆星斗的话,夺扇失败的司是暂时把对伍千一的怨怼放在一边,顾视四周,散布湖畔的摊子上果真都摆着各色花枝。难怪风中一直有幽香浮动,本以为是自山野飘来的花香,没想到这里本就是花市。

    “仲春时节,百花开放。载桑节既是祈晴日,也是在祝请春神,因而有拈花游湖的习俗。”伍千一说得头头是道。

    陆星斗侧耳:“伍公子博闻广识,在下佩服。”

    司是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本地人不成?”

    伍千一谦逊道:“小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倒是司姑娘不知道?”

    司是一愣。他的后一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好像她本该知道这里的小小风俗似的。

    然而陆星斗这时开口了,伍千一的问句和司是的思绪也就无疾而终:“既然如此,入乡随俗,不若我们也各自去买些喜爱的花来请春神。”少年眼眸微弯,话语中的春日倒像是落在那双眼睛里一般。

    不等司是反应,伍千一已经率先拍掌应和。他大概是真的对这些花花草草有着莫大的兴趣,一溜烟就跑没了人影。

    司是于是也同陆星斗摆了摆手暂作告别,悠悠然逛起花摊来。

    铺子上展列的花都是新折来的,娇美得像生长它们的一方江南,鲜嫩得能滴出水来。花卉品种繁多,大多数司是连名字都叫不出。司是平素并没有什么专爱的花,她在摊子间随意挑拣着,终于拿起了一枝最合眼缘的——若她没有认错的话,这大概是杏花。

    她畅快地给老板付了钱,握着花转过身去,差点一头撞上后面的人。

    伍千一似乎早就买好了花,笑眯眯地站在司是身后等她。他捧着的花白中沁着嫣红,开得正好,倒是十分衬他这身合欢红的衣服——只是怎么他拿的也是杏花!

    司是几乎要跳脚,十分不悦地脱口而出:“你怎么也是杏花!”

    伍千一丝毫不恼。也许他就高兴看司是生气。他乐呵呵道:“哎呀,司姑娘也拿了杏花,我们当真——”

    司是怒目而视:“别说什么缘分!”

    伍千一歪歪头,云淡风轻地说:“是么?那么这就不算缘分,只是小生与司姑娘有几分相像罢了。”

    司是盯着他,满腔的话一时竟默然了。

    相像?他们都是隐藏身份行走人世的大妖,言行戏谑无度,爱吃的东西爱看的话本相差无几,连随手拿的一枝花都一样。司是虽是穿书而来,但也不免继承了些原主身体的爱好习惯。那么她和伍千一是原本就习性相投,还是……在曾经漫长的相处中逐渐向彼此靠近呢?

    两人便如此相对而立,沉默了片刻。白衣红裳之间,两丛白红的杏花枝柯交错,盛放如雪。

    司是最终转了转眼珠,语气依然有些不屑:“别装了,定然是你看见我拿了之后才拿的。”

    “司姑娘这就不免强词夺理了吧。”伍千一作委屈状,“分明是小生先买完花的,怎会反过来模仿姑娘呢。再说小生本就喜爱杏花啊,‘看尽春风不回首’,多是一句好诗。”

    “好诗好诗。”司是嘴上敷衍着,撇过头去寻找陆星斗。

    蓝袍木簪的年轻小郎君恰在此时穿过游人来到他们面前,礼貌道:“两位都已经买得花了?抱歉让二位相等了。”

    司是嗯了一声,好奇地望向陆星斗怀中抱着的一枝花。那花竟还未到花时,尚未开放,仅仅结着几个花苞。只能看出是白颜色的花。

    “这是什么花?”司是问。

    伍千一与她同时出声,显然已经识出此花:“原来陆先生喜爱荼蘼花,真是风情独到。”

    陆星斗笑了笑,娓娓地解释:“之前家中院里有一株荼蘼,也算陪伴在下多年,便寄托了些情思在此花之上。”

    他笑得清清朗朗,怀抱莹莹未开的白花,一袭青黛道袍好似要溶进周围渐沉的湖光天色中。

    司是心头却微微一颤。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不是什么象征吉祥如意的花。荼蘼花开是在春日尽时,以这种终末的春花来祝请春神,未免太高傲,也太孤寂了。

    要是是伍千一,或是明机,或是其他司是认识的人拿了荼蘼花来游春,司是定然会不留情地嘲讽此花并非吉兆。可是面对陆星斗,她竟难以张口,就好像这样轻飘飘的玩笑说出口了便会一语成谶,或者……她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某种注定的谶言,才不敢将之揭露。

    而陆星斗恍若未觉司是须臾间的怔忡,温言款语道:“既已执花,便顺着湖边走走吧。在下还不曾在夜间来过相宜湖呢。”

    “话说起来,这湖为何名叫‘相宜’?”司是忍不住道,心想这书中的泉亭与现实中的杭州有七八分相似,而所谓的相宜湖大概就是西湖了。莫不是这名字也是取自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

    一旁的伍千一爱怜地拨弄着手中的杏花,愉快道:“据说是数朝之前有一位诗家游赏此湖,留下了诗句‘是晴非晴都相宜’,故而得名。”

    “伍公子学识果然渊博。”陆星斗若有所思,“是晴非晴都相宜……那余下半句诗呢?”

    “只有这半句残句。”伍千一笑吟吟道,“好诗半句足矣。”

    三人闲谈着漫步,湖风拂面。身侧游人来来往往,手捧的各色花草芳香也拂面。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色,天心月明,灯笼星星点点,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并非妖魔群出、盛世已衰,仿佛走在湖堤上的只是三位偶尔戏闹的寻常好友。

    “这石亭怎么坏成这个样子?”司是不可思议地指着湖中的一座石亭。这亭子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破坏过,半截已然崩毁,亏得剩下的石头还能勉强撑着一个亭子的样子。

    “博闻广识”的伍千一立即积极道:“传说中相宜湖中有大蛇盘踞,这亭子兴许就是被大蛇毁坏的。”

    陆星斗轻轻一笑,郑重其事道:“若是如此,我们此刻走在湖边,岂非也有葬身蛇腹的危险?”

    司是正欲开口,忽然双目蓦睁,一左一右抓住伍千一和陆星斗,转瞬之间三人便齐齐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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