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融融

    两人——或者说两只妖怪的彼此注视,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快到司是都没看清他的笑容之后是否别有深意。而事实上那一瞬她什么都没有想,只隐隐觉得酒楼中那四处充塞的喧闹有声有色,甚嚣尘上,好似压过一切感官,却独独烘衬出身披华服的白发狐妖肆无忌惮的容光。

    这似有若无的一瞬后,伍千一眨了下眼,在睫毛开阖的间隙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水过无痕,如同最后一缕金色的夕晖轻悄地没入地平线。然后他就顺着他的上一句话兴冲冲地拿筷子去够那盘松鼠鳜鱼。

    司是稳了稳心神,收回了自己的一副呆相。她早预料到狐狸还会来找她,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突然,而且就像随便吃饭路过一般堂而皇之——未免也太堂而皇之了!跟那日一样的装扮,显眼的绯色大袖祭服,显眼的雪白长发,还有虽不显眼但不容忽视的金色双瞳。就算没露出狐狸耳朵和尾巴,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类,简直像在昭告全天下的道士“快看我是妖怪”。

    更何况司是对面正正坐着一位道士。

    她干瞪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在陆星斗的面前,她若是和往常一般对着狐妖嬉皮笑脸,会不会被认为仙门大师姐和妖魔沆瀣一气……她现在应当立即翻脸,挥剑斩除妖怪才对。或许不用她出手,照陆星斗的脾性,说不定他的袖中已经藏好了什么召雷唤电的符箓,马上就要掷到伍千一脑门上。

    司是缓缓地、谨慎地朝陆星斗瞟去一眼。却见年轻道士微微拧眉,但不仅没有沉下脸来,反而展露出微笑,友好道:“原来司姑娘还有同伴相随。”随后有礼地对大摇大摆坐下的伍千一温言询问:“不知伍公子可否还记得在下?”

    “记得记得,当初陆先生还给小生算过卦呢。”伍千一也一拱手,相当热络,并且极有眼色地没提到那时的杀人案。

    眼见两人和谐地攀谈起来,唯有司是端着碗筷有些茫然。她吃惊地看看和善寒暄的陆星斗,再看看胁肩谄笑的伍千一,忽然发现酒楼大堂宾客满座,却无一人对白毛狐狸投来目光。尔后她灵光一闪,豁然反应过来。

    难不成是伍千一又用了幻术?在其他人眼中,他大概还是一个衣衫落魄的油滑书生,人模人样并无什么异状。

    只有她看到的是狐妖的本来面貌。

    司是暂时放下心来,但对伍千一还是有些芥蒂,毕竟是这家伙搅乱了她的剧情任务,也不知他此番来找她有什么目的。只是大狐妖修炼年岁太久、法术太厉害,司是不敢自信直接打起来能赢过他,于是决定采用怀柔策略,尽量哄着他让他别造反就好。

    何况曾经也是她砍了狐狸的一条尾巴,勉强就算是欠他的吧……

    司是心里转了无数个弯,嘴上挑了一句不会出错的问句起头:“你怎么来了?”

    “小生原本是预备上帝都赶考的,没成想昨日竟在街头偶见了司姑娘,今日又在酒楼邂逅,属实是缘分匪浅呀。”伍千一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感慨模样,完全看不出前些日子刚跟司是撕破了脸。

    “原来如此。”陆星斗在一旁客气地说,“那先预祝伍公子金榜高悬了。”

    “哈哈,借陆先生吉言。”伍千一抓起酒坛倒酒,情深意切地举杯。

    司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赶考……你《礼记》都会背了么?”

    “倒背如流,司姑娘不信的话尽可以来考小生。”伍千一拍拍胸脯,“小生这回可是志在状元呢。”

    司是嘴角抿了抿,从鼻子里哼笑两声。不管别人眼里的伍千一如何,反正她看伍千一是完全没书生的样子,倒是收拾收拾能直接去青楼瓦肆登台了。话说他怎么只在她眼前保持原貌,难道是偷懒不想费力气对她用幻术?

    “有信心是好事啊。”她假意鼓励,“若是真考了状元当了大官,别忘了让朝廷每年给清平门多拨些银钱。”

    “说起银钱……”伍千一突然沮丧道。

    司是警铃大作,几乎是心有灵犀,立即截断了伍千一的话:“你要借钱?”

    “也不是借钱……”伍千一楚楚可怜地说,“只是小生前几日遭了蟊贼,带的盘缠尽数被偷去了,眼下没得吃没得住……”

    “没得吃没得住?那你拿来的这坛酒怎么回事?”司是对他的谎话嗤之以鼻,凑近酒坛嗅了嗅,夸张道:“好浓的酒香!真是一坛好酒啊!”

    “这是小生贴身带着的余钱买的,带来给司姑娘作见面礼,姑娘千万不要嫌弃。”伍千一张口就来,也不管自己圆的是不是漏洞百出,“只望司姑娘能善心接济小生一阵子。”

    “哎呀,你可知近来时兴一种骗局。”司是故作惊讶,“骗子自称是赶考的书生,无奈出于意外没了盘缠,于是向路过的好心人讨取钱财,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空手套白狼。”

    “小生与司姑娘素来相识,怎会是骗子呢。”伍千一神情很是受伤,下筷动作不停,鳜鱼肥美的部分转眼间已被扫荡了一半去。难为他一边吃一边还能口齿清晰地吐字:“洒扫备曰,夫大于。”

    司是停顿了一下,转头问陆星斗:“他说什么?”

    陆星斗也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近似无奈的有趣表情:“伍公子大概是在倒着背诵礼记的曲礼下。敢问伍公子,‘兵戎不起,不可从我始’的后一句是什么?”

    “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伍千一毫不犹豫续道。

    “何谓‘毋乱人之纪’?”

    “人们相处的秩序不能没有法度。”伍千一盯着菜肴目不斜视,应答如流,“不过人世间又何止一种法度呢。天道与地理恒常,而人纪本就变动无常。无才能者遵守法度,有才能者则游走于法度之外……陆先生以为呢?”

    陆星斗微微一怔,不置可否,只是颔首:“至少伍公子的学识未有作假,不是骗子。”

    司是也愣住了,耸着眉毛看怪物似的看伍千一。这样下去她都要相信这狐妖当真苦读圣贤之书,誓要去考状元了。

    陆星斗接着道:“既是这样,在下攒了一些银钱,不若赠与伍公子,充当盘缠。”

    “这……这小生怎敢收啊。”伍千一惶恐地摇摇手,“小生本就不是想白拿银子,何况与陆先生非亲非故,更惭于收受。小生只祈盼跟着司姑娘蹭几天吃食,待到友人将银钱寄来便好。”

    司是听到“非亲非故”这个词,不由又疑心狐狸在影射自己同他有什么“亲”和“故”,当即又斜了他一眼。

    不待她开口,陆星斗已然又道:“司姑娘近日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应伍公子之请。在下与伍公子虽非至交知己,也算是相识之友。若伍公子执意不收银两,不如由在下款待数日?”

    司是忽然明白了——陆星斗这是在为她和伍千一解围。他大约看出司是并不愿被伍千一缠着。

    她这下正好乐得自在,闭口不言,津津有味地啃着新上的排骨,看伍千一如何应对陆星斗这番几乎滴水不漏的言辞。

    “小生本不愿提起那件事的。”伍千一又饮了一口酒,幽幽地叹了一息,“只是与陆先生单独待在一块,难免有些担心惹来杀身之祸呀。”

    听到这里的司是惊悚得差点把啃着的骨头咬断。

    那层遮掩着关于陆星斗温柔良善的背面,三人心知肚明却默契维持饭桌和谐的帘幕,被伍千一看似委婉的话语直接扯下。好比往烧热的铁锅里泼进一瓢油,马上就要火星四溅,不堪设想。

    司是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免得被溅出的火花波及。

    但陆星斗似乎只是略有些猝不及防,脸色却并无什么剧烈的变化,没有尴尬也没有怒色。他微微垂了垂眼睫,轻笑道:“若伍公子并非恶人,又有何可怕呢?”

    “世上又哪有纯善之人呢。”伍千一轻飘飘地推回去。

    “君子论迹不论心。但凡所行非恶,那么也无碍。”

    “哎,好了好了。”司是咽下一口饭菜,终于出声打断两人。她算是知道了,伍千一是非要黏着她不可了,“但是我当真有要事在身,实在爱莫能助啊伍公子。”

    “虽然是要事,不过大概不是急事吧?司姑娘不是那种事在眉睫还能悠哉吃饭的人。”伍千一打蛇随棍上,一气把话说满,“司姑娘放心,小生到时候绝对不会碍事的。”

    “我就是那种人。吃饱饭才有力气做事。”司是拿伍千一没办法,气闷地驳他。但她也知晓,若是伍千一想跟着她,就算嘴皮子能耍过他也是白搭。狐妖现在能其乐融融坐在这里表演做戏,也能随时采取更加暴力的手段。

    司是一把架开伍千一贪得无厌的筷子,心痛自己点的大鱼大肉,“我这月月末就要走,到时候你就另寻出路吧。”

    她有意把时间报提前了些,免得狐狸又干扰她的任务。

    “小生明白。”伍千一点头如鸡啄米,然后转向斯斯文文吃饭的陆星斗,“话说起来,陆先生怎么也在泉亭?”

    “在此算卦谋生计罢了。”陆星斗温柔地说。

    两个人都和气得好像刚刚没有发生过争执。只不过一个是平常待人如此,一个则有厚颜无耻之嫌。

    “正好诸位都在泉亭巧遇,不若趁此机会共游此地。”伍千一继续厚颜无耻地提议,“今晚在相宜湖畔有民间的游湖活动,司姑娘和陆先生可愿前去一观?”

    司是倒是挺有兴致,但她不愿被伍千一牵着鼻子走,“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游湖活动?”

    “这里的载桑节从三月半起,持续约七日,期间有许多节庆活动,二位不尽知晓也是可能的。小生也是今日偶然听说的。”

    陆星斗道:“伍公子要邀在下一同?”

    “自陆先生既说我们是相识之友,哪有撇下朋友的道理。”伍千一殷切地说。

    陆星斗微笑:“但伍公子方才也说害怕在下,或许在下还是回避为好。”

    他的态度依然很柔和,但又好像在反唇相讥。司是来回咂摸语气,还是不能确信。

    “有司姑娘在自然无妨。”伍千一眼都不眨地把司是拉出来当挡箭牌。

    陆星斗望向司是,“那司姑娘意下如何?若是有所不便就罢了。”他还留好了拒绝的选择。

    司是想了想,虽然隐隐觉得狐狸在背后坏笑,她还是决定去看看有什么幺蛾子,于是果断拍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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