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仙乃过柔荑。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卷落灰书册，几枝枯梅覆新雪。梅花仙不喜，只叹一丝凌霜傲骨风韵也无。见后面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尘间。

    翻页道是：【念奴娇】

    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尝记宝篽寒轻，琐窗人睡起，玉纤轻摘。漂泊天涯空瘦损，犹有当年标格。万里风烟，一溪霜月，未怕欺他得。不如归去，阆苑有个人忆。

    梅花仙不觉疑惑，心下道：“此七言，倒像是在何处见过。”却不甚明白。待欲细问，未及开口，不料仙娥夺手而下。又呈一册，画的是二棵芳菲夭采，红花纷纷，坠入池水。也有几句言诗，写道是：

    桃花春色暖先开，他爱深红爱浅红？

    东风不助合成愁，恰是离人心上秋。

    无情人碰薄命物，有情人逢薄命事。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闲池。

    翻页道是：【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梅花仙看了，愈发不解其意，仙娥又呈一册，只见首页还是画，其上画着一簇香雪梨花，溅红血珠；其下画着一块白玉扇子，碎裂沾雪。其断语云：

    妆淡春云羞镜台，血断梨花深宫留。

    衣满新雪混旧雪，望断秋水盼子来。

    翻页道是：【奉天遥】

    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渐宽，能消几度？黄昏冷，暖衾薄。风袅篆烟，雨落霜絮，不卷帘，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残羹冷饭，难咽。半窗幽梦，微茫。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飘渺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后又一册呈上来，画的是，一池枯荷残叶。有一处着墨甚多，原是无根同心芙蓉。笑煞人。其判词言：

    灼灼莲花瑞，亭亭出水中。

    一茎孤引绿，只影单勾红。

    楼外兰舟过，惊破鸳鸯梦。

    颜不念诚负，况复两心同。

    翻页道是：【愿成双】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干荷叶，水上浮，渐渐将浮去。伤心莫唱，秦风曲。如今艳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梦宵。

    采莲人，自怜歌，远远声声稀。西风吹断，回文锦。并蒂芙蓉两心同，年老色衰爱辞。

    再呈一册，画的是，东风无力百花残，只剩下牡丹独占枝头。其判词言：

    百花触目已萧然，独著金衣奉春意。

    若占上春先秀发，千花百卉不成妍。

    翻页道是：【醉春风】

    占断雕栏只一株。春风费尽几工夫。天香夜染衣犹湿，国色朝酣酒未苏。开次第，缀枝头。

    春风拂槛露华浓。牡丹独有醉西施。若比倾城还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尽摧残，有谁怜？

    后再呈一册，画的是，海棠花开正艳，围着几只蝴蝶蜜蜂，扑翅笑，隐蔽藏着数把刀剑，露寒芒。其判词言：

    名花海棠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

    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

    翻页道是：【定风波】

    闲谈捧侬上天宫，呈孤勇。流言里簇拥，跌盛名。红尘冢，霜雪重。侬只身赴，寒刀拥，冷剑丛。传说也多，悬河口、空穴风。

    替遍绝色谢惊鸿，花谢红。江湖最难留，好春秋。人间事，少美梦。无人知侬，海棠魂，多情身。几时梦里，笑浮名、也伤人。

    再呈一册，画的是，霜打残菊残。其言判词：

    秦宫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今朝歌春意，白头翁入少年场。

    翻页道是：【普天乐】

    百年身，千年债。叹愚夫痴绝，云雨阳台。人易老，心犹在。独倚阑干春风外，算人间少甚花开。春光过也，风僝雨僽，一叶秋来。

    淡烟迷，遥山翠。看秋天雁唳，夜月猿啼。小径幽，茅檐僻。秋色南山独相对，傲西风菊绽东篱。疏林鸟栖，残霞散绮，归去来息。

    后又呈一册，画的是，火烧满山红茶花，似霞泣血。其判词言：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今朝一朵堕阶前，应有人怨楚人炬。

    翻页道是：【雪中葩】

    腥红点点，齐吞火。似有浓妆，出绛纱。万绿丛中留，更著嫣和俏。开出多心，虽可爱，一心好处，不须多。

    飘香送艳，春多少？冷艳争春，喜烂然。细数意秦宫，何忌群芳恼？行光一道，映朝霞，残雪烧红，半个天。

    梅花仙还欲再看，又恰有一个仙女走上来，对着巫山神女和梅花仙行礼问安后，道：“新排天音仙舞尽已成，瑶姬夫人请移步前去。”

    巫山神女让她下去，对梅花仙道：“与其在这打着闷葫芦，或不解其意，或一知半解的，不如前去看看吾这天音仙舞。此事，急是急不来的，许一灵光咕噜便茅塞顿开了，钻死理怕是行不通了。凡事，必讲求个‘悟’字。”

    梅花仙亦微笑点头，算是同意。随至巫山神女来到后面，但见雕梁画栋，珠帘绣幕，仙云丝丝，一片空旷开阔，倒是练舞演曲的绝妙之处。旁有怪石山水，草色青青掩一处凉台。凉台所饰的物件都是些鸟雀，凡俗之物，难登大雅。上有三个篆型大字，道是：铜雀台。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嘻嘻闹闹一处吵嚷，迎面来十二个仙女，身段娇媚，柔软如细柳，体态轻盈，飘飘如烟袅，皆有春花之貌、秋月之姿，或手托瑶琴，或足缠铃环，羽衣荷袂，环佩声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领首一位仙女，姿容最绝，含笑潋滟，头饰暗紫色牡丹，身着起丹青色罗裙，一举一动，端庄中透着沉稳。

    见着巫山神女和梅花仙前来，众仙女停舞罢乐，一起行安问礼，声音脆生生如断玉碎弦。梅花仙独登铜雀台，巫山神女于台外站定，几个仙侍布好案几蒲团，方才落座。

    接着四位仙女提着竹篮款款而来，往案几上呈来。篮内之物，不过是陶烧的盘子、坛子，瓷烧的碗、瓶子，加一双玉著罢了。里面盛了些羹汤、花卷子、茶、酒，见不得什么新奇，倒有一丝一缕幽香，隐隐盘旋于众菜品之上。

    又一掌事仙娥姑姑清清嗓，正色道：“今日配备膳食，皆不可多见之仙品，拢共四样。第一样，是羹汤，名乃‘群芳髓’。用了百花结的百果，待秋霜所打后采之，去皮去核后切块，捣成烂浆，小火慢炖，又加之凤乳麟髓而成，服之润肠开胃。”

    “第二样，是这茶，名唤‘千红一窟’。是为仙花灵叶之宿露，于月将下未下、日将出未出之时采集，再于日将辞未辞、月将来未来之时烹煮而成，服之有强身健体、百毒不侵之效。”

    “第三样，便是这酒酿，乃‘万艳同杯’。此酒是以百花之蕤（rui）、万木之汁，再加一味巫山之巅所出化精瑶草，历时千年发酵而成，乃可遇不可求之品，服之有美容养颜、香肌雪肤之效。”

    “第四样，名唤‘青阳卷’，也名‘春卷’。外有酥皮，内填软馅。三月三晾干草茎，研细成粉，再用三月三这日的雨水调和，至于阴凉通风处，醒面三十三日，制成酥皮。再于三月三这日所之开花，花瓣采之，泉水涤之，碎而拌之，始成。两样备齐，取之用葵籽油炸至金黄而成，服之涤灵。”退至一旁。

    梅花仙调羹汤、品茗茶、饮酒酿，后执起春卷。模样倒是可爱小巧，翠色面皮裹着绛色甜馅，咬上一口，酥脆香甜，一一迸发，暖通体之百骸，妙不可言。

    有一位女仙官走出来，对着巫山神女拱手，笑问：“神女大人可知小臣今遇着谁了？”

    巫山神女道：“我怎得知道？平日数你又贪玩又痴傻，姐妹们也嫌你，莫不是遇上与你一同蠢笨的了？若是遇上兴许还能凑个伴，一块子去耍，也消消孤单。去去，莫扫了我好兴。”

    女仙官也不恼，半歪在案几上，故作可怜，道：“大人怎得如此说话？是厌了小臣？”这动若脱兔的模样，可惜一副好皮囊，没个正形儿。“小臣今日遇着了个顽石，真是那个‘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那个。他逍遥自在，各处游玩，倒落到我们这来了。每天呀，是哪也不去了。神女大人可知，他在做什么？”

    巫山神女摇摇头，那女仙官倒奉承起来了，道：“难得神女大人一向英名，竟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哈哈笑起来，巫山神女一记眼刀，摄了她半分。

    又听女仙官道：“咱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他一日在灵河岸上行走，被这绛珠仙草迷了去，天天是腿也拔不动了，日日守着、看着，生怕一丝风、一滴雨，把这个仙草给吹坏了、打烂了，小心着呢。现在呀，又上东边挑甘露去了，好灌溉他这棵绛珠仙草。真是痴了魔了，比我还癫呢。”因着她这一句，众仙女都掩着帕子笑。

    女仙官从案几上起来，环视一周，咯咯笑声还是不止，不解问道：“你们都笑什么呢？这有什么可笑的？”也没人回她，心中委屈，那肯罢休？便一个个的扯开袖子问，偏她生的粉雕玉琢，又因为年纪小，也没人恼她。

    又道：“他日日如此，便是缘孽。至真至纯至结至长乃缘，反之，则为孽。是缘是孽，都少不得要往红尘中走一遭。俗话讲‘真金不怕火炼’，是谓说金之纯也，喻人则为人之净也。我看倒不然，也说炼都炼了，是真是假，都遭了罪，遭罪即为痛苦，要痛苦还不如不知道呢。没一星半点之好处，她要报他的恩，他又要报她的恩，反反复复几多无常，又少不了几桩风流命案，几个枉死芳魂，无处还……”

    女仙官登上铜雀台，见了梅花仙，她直盯着梅花仙看，梅花仙也不避，反而一笑。女仙官不由痴了，声音愈弱，最后只喃喃道：“好漂亮……神仙……姐姐。”

    等回过神来，女仙官面上不禁染了几丝薄红，理了理衣冠，装模作样着，拱手问道：“瞧着姐姐面生，不知姐姐是何方人氏？”

    梅花仙回礼道：“小仙不过是蓬莱仙山上，小小洞主罢了，不肖细提。不知仙官……”

    女仙官道：“小仙适才得到飞升不久，偶得机缘混了挂名闲职，在这谴香洞打打杂役，也算不得什么数，指望着再过几千年，肖想一个封号，便罢了。”

    梅花仙道：“仙官清闲自在，让人羡慕。”

    女仙官拜了又拜，道：“姐姐有才，可赏小仙一个封号？”

    梅花仙蹙眉，不知作何回答，道：“这……这……”

    巫山神女打断，对女仙官道：“梅花仙乃吾之贵客，休要无礼，还不速速退下，将那块顽石，找了殿宇收拾出来，赐封他做神瑛侍者便是。”

    梅花仙阻拦，道：“且慢且慢。”对女仙官笑道：“西王金母在赐赏小仙补梅岭之时，一便授了小仙赐封之权。今日见仙官甚合眼缘，仙官若不嫌弃，且听我说。”

    那女仙官笑开了花，连连应答。梅花仙道：“因你之机缘不足，能不能留住此封号，还算造化。”环顾四周，又道：“‘拂面红尘，亦幻亦当真。’所谓幻像，最惑心智，必要常怀警惕之心。虽仙官有洞察之机，却也不可妄随心动。依我看，就赐‘警幻’二字最妙。”

    巫山神女道：“素日里，她总求着姐妹们赏她个封号，好由了她胡闹去，因此谁也不理她，没成想，竟‘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还不快谢恩，得了封号，日后便要好好修炼，不再顽皮了。”

    警幻仙子忙谢了恩，便呈了巫山神女之命，安排那块顽石之去处了。

    巫山神女又命侍从把新编的《秦宫梦》呈上来，一并奏乐，演出来。因着警幻仙子这一闹，又耽误了些许事情来。

    欲知下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