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一直在路上打盹,这几日她的睡眠很浅,总会在半夜醒上几回,这马车的颠簸让她晃着晃着竟然睡着了。
那是很轻微地抖动,或许只是轮子磕到了石头。但沈鸢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车外的人没有轻举妄动,她却是一把就掀开了车帘。那不是车夫的背影,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燕尾青长袍,腰间系着一根同色的带钩,一头墨色的长发用墨带系着,随意地垂在身后。
有点眼熟。沈鸢心想。
“沈姑娘,重新认识一下吧。万音阁,江朝。”
他微微侧过脸,显然就是那出阳客栈的小厮阿朝,也是万音阁玄英殿中的玄英主。
沈鸢却不搭腔,问道:“车夫呢?”
江朝又看向了前方,专心地驾起车来。
“放心吧,已经让车夫先行前往铸剑山庄附近了。我正巧和姑娘顺路,便替姑娘驾一次车。”
沈鸢不置可否。
“不过,倒是沈姑娘那位叫梧忆的兄长有些眉目了。消息不太确定,所以我亲自跑一趟,证实了消息后,再与姑娘联系......”
“你说。”
在她兄长的事情上,她总是显得比平日要着急些。她接着道:“你可告知我,我自己去查。”
江朝默了片刻,答道:“沈姑娘还是先去铸剑山庄将事情办完,我尽快查清并告知姑娘。”
*
“东山主,请。”一只白净的手将杯盏往前一推,对面坐着的紫衣女子正是东山主温墨书。
温墨书接过浅尝了小口,水温刚好,入口适宜。茶香醇厚,苦涩化开后,便是甘甜清凉的回味,显示着煮茶人的老道。
那说话人一身深蓝色道袍,相貌普通,眼角有了一些不明显的细纹,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就是她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她没有粉饰过,那伤痕就坦然地展示着,头发也用一根木簪随意盘着,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朴实无华,可她周身的气质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此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沉静、温和之感,让人下意识地亲近和信任。她就坐在那里,似与山川树木一体。
温墨书不开口,她也安静等着,不急不躁。
实际上,温墨书偶尔也会来看她,有时候也一句话不说,就和她一起坐在那里,喝茶,看山,看树,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下月祭祀,你去么?”
她一时有些愣愣的,然后才反应过来温墨书在开口问她。她苦笑着摇头,“大概是不去的。我已有很多年不曾出过学宫了。”
“可你总是要出去的。明音。”
明音看向温墨书,温墨书也回望过来,不躲不避。
“子犀掌门同我说,这二十年你修炼道心,闭门不出,读书万卷,太清学宫里论道无人是你的对手,可天地还很广阔,你若驻足不出,甘愿画地为牢,无非是道心不稳,修炼不够,这些道理你比我懂。”
明音收回目光,端起茶来,看向了远处她看过无数次的那棵树。
“别害怕,明音。”
温墨书将想说的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明音独自一人在原地坐了许久,然后起身将桌面收拾完,看见有人匆匆忙忙从她的房前跑过,她出声道:“明致,慢些跑。”
那叫明致的少年回头看见她,瞬间放慢了脚步,道:“明音师姐,我正去给师父送……送这个讣告。”
明音手一紧,问:“谁的讣告?”
明致脚下不停,只大声回道:“是铸剑山庄少庄主白流星的。”
明音的脸色一僵,明致看得不太分明,师姐的脸上为什么看起来那样悲伤?他挠了挠头,朝着前方走去。
*
“沈姑娘没有万音阁的门路,自己去查困难重重,我提前告诉沈姑娘这消息只是想让姑娘安心,不想却是弄巧成拙。”
江朝没有回过头,只听见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来就是沈鸢将车帘放下,回到马车里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沈鸢不甚明显的“谢谢”。
从洵洲城到铸剑山庄还须几日,一直到傍晚时分,江朝才停下车来,将沈鸢叫醒,他就站在马车旁等待她下来。
这是个陌生的小镇,他们停在一家客栈前,沈鸢抬头看去——
山日客栈。
……
江朝淡然地接收了沈鸢有些无语的眼神。
山日取自出阳的一半。
他径直朝里走去,店中小厮看见他,也不多说话,引着二人去了二楼最里面的房间中。
二人落座,沈鸢将茶筒递给小厮,“麻烦,我只喝此茶。”小厮应了一声,将那精致小巧的茶筒接过。
待到小厮将煮好的茶端了上来,沈鸢才看上去有了些表情,她慢吞吞地喝着,然后突然发问:
“你跟着我除了顺路,顺便告知我兄长的消息,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吧。”
江朝也跟着喝了一口,这云巅雾的确名不虚传,清香四溢,如同山顶盘旋缭绕的雾气,不浓不淡,别有一番风味。也难怪她这般爱喝此茶。
“你知道你体内是什么毒吗?”
沈鸢对于他的直白有些惊讶,但她还是诚实回答:
“不知。”
“那你的毒是天生的?”
“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
“那你可知你母亲是如何中的毒?”
沈鸢的眼神闪了闪,“并不知。母亲不曾同我说过。”
江朝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那日你中了李行云的毒,我将阁中大夫请来为你解毒,他觉得你体内的毒有异。”
沈鸢向来对这事不大在意,之前阿爹没告诉过她,她后来从卫霄嘴里知道的时候,是不敢相信的,因为这十年来阿爹从未告知她一个字。那时候她宛如一只泄了气的球,打不起精神,就这样吧,她那时想,就这样吧。反正不知道何时会死,还不如每天晒晒太阳,过得闲适些。
直到后来,卫霄和师兄师姐一直在想办法,大师兄每日追着她上蹿下跳,她才打起些精神。
“有何异?”沈鸢漫不经心问道。
“大夫说,你体内的毒,疑似无忧寒。无忧寒乃魔教长夏殿主丁香所创,据说此后丁香自己也无法复制此毒,也并未研制解药,世间仅此一份,白……姜一梦体内毒确认是无忧寒,那么沈姑娘你身上,你母亲又是如何中的毒呢?”
江朝像是怕她不信,补充道:“阁中大夫出身百药山,大抵是不会弄错的。”
沈鸢的神情一顿,好像没听懂一般,实际上她并不知道百药山的名气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出身百药山意味着什么,她只是直觉能让江朝特意告诉她的事情,绝非小事,她缓缓将视线挪到江朝那双好像会蛊惑人心的琥珀瞳上,问道:
“你说什么?”
*
醉春楼是平雍城最大的歌舞场所,此楼白日不开,每日等到太阳一落山,檐角挂着的红灯笼便会依次亮起,辉煌富贵的小楼便是城内最纸醉金迷的地方。前厅是热闹的熙攘声,有来寻欢作乐的少年公子,也有花枝招展正年轻的姑娘们,她们展示着旺盛的生命力,嬉笑着拉客,发间的花饰随着她们的动作上下颠着。
醉春楼的一个小后院内与前厅截然相反,此处安静异常,也没有来往的人们,只有一个小戏台。
台上正唱着戏,咿咿呀呀,如泣如诉。台下却只坐着一个人,还是一名女子。戏正唱到一半,有人从正门跑来,打破了这和谐的气氛,急急忙忙地靠近那台下坐着的女子,垂首在她耳边道:“主子,阁中传来消息,请您前往天山派参加祭祀。”然后将传递消息的薄纸递了过去,那女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啧”了一声,骂道:“江朝惯会指使我!跟他说知道了!”
此女子正是万音阁的槐序主——龙年年。
龙年年起身不甚熟练地整理着身上水蓝色的裙,若是忽视脸上的不耐烦,倒真像一位温婉的女子,随着她的动作,头上的明珠在发间闪烁着,那双清亮的凌波目看向台上那唱戏的人,脸上的烦躁一扫而空,神情突然温和了起来。
台上的人看见她突然的起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停下了动作,也停下了声音,静静地看向台下站起的人。
龙年年上前,抱歉道:“阿岁,这次有事我得先离开了,下次再听你唱这个……呃……这个……”
“恨别离。”台上的人笑着开口,却显然是个男子的声音。
“啊,对。这个恨别离。我先走了,你保重身体,我下次再来看你。”
阿岁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有些委屈地看向她,龙年年被那湿漉漉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又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只得狠下心肠来别过眼睛,冲着下属一摆手,“走。”
二人片刻便离开了醉春楼。
台上的人沉沉地看着她离去,他在那空荡荡的台上站了片刻,直到楼里的鸨母过来问道:“岁公子,今儿不唱了?”
阿岁转身走下戏台,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看戏的都走了,唱戏的还留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