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青白色的旗袍摇曳过石板路,一对平底鞋在一栋精致的洋房面前停住。

    韩府的牌子早就换了名字,女人仰头去看,房子花园里种着的大树依旧,在深秋里摇摇晃晃。

    她没有停留太久,转身离开了那栋精美的洋房。

    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在她眼前渐渐铺开,她勉强凭借着近乎八九年前的记忆辨认着方向,一直向前走去。

    十字路口依然繁华,那栋数十年前华丽的公寓大楼对面的广告牌早就已经换了商品广告,公寓大楼门口的玻璃门却依旧在岗。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公寓大楼的楼梯还是那么长,但是已经装上了新的电灯,散发着明亮温暖的暖色灯光。

    她正要走上楼梯,却被人叫住了。

    “韩小姐,今天有您的信件。”

    她转过头去,发现出声的是公寓的前台。

    另一个女子上前,拿走了信件,那个站在前台的年轻小伙子也对那个女子点点头。

    ……原来是听错了啊。

    她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在心里感叹道。

    那个小伙子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楼梯边的她,便朗声向她道:“那位小姐,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微笑着回:“顶楼现在……还有人住么?”

    “有的!顶楼只有一户人家,是一位姓邵的先生自己在住。”前台小伙子很快回答,眼睛亮亮的。那一瞬她觉得时光一晃,仿佛看见了小五。

    一样的简单利落的黑头发和亮晶晶的黑色眼瞳,充满活力的小伙子。

    小五现在……在哪里呢?

    ……瞿自杨呢?

    邵先生……是邵常逸么?

    最终她收回目光,点点头:“ 谢谢啊。”

    面前的深色木门还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又过了这么多年,门上已经带上了些破损,散发着旧日的气息。

    有些画面闪过脑海,韩露芙不自觉笑了一下。

    大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打开,韩露芙的目光撞上那人一双标致的狐狸眼,两人同时愣住了。

    “……韩露芙?”

    狐狸眼的主人愣了半晌,才颤抖着说出这个名字。

    “邵常逸,真的是你啊。”韩露芙喃喃道。

    “……进来吧。”邵常逸侧身让道。

    韩露芙没有推辞,直接走了进去。

    出乎她意料的,这间公寓的布置基本上和以前没有变化,只是多了些花草。

    邵常逸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没事就摆弄摆弄小花小草的。

    邵常逸:“你……什么时候回的南京?”

    邵常逸给她斟了一杯水,俯身凑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左眼角到太阳穴处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韩露芙:“刚回来……你的脸怎么了?”

    “脸?”邵常逸疑惑地摸了摸脸,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眼角上的疤,却只是耸肩笑笑,“没什么。在……”

    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邵常逸的眸光亮了又暗。

    “……在战场的壕沟里,被炸弹碎片划到的。我命好,没死也没破相,不影响什么。”

    “战场?你怎么会跑到战场去……”韩露芙脸上有些迷惑。

    邵常逸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都过去了。瞿自杨在我这里放了一点东西,我一直……在等你。”

    韩露芙一时有些怔愣。

    还来不及她反应过来,邵常逸已经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素面信封,因为年月太久而褪色成了暗黄色,却被人封得严严实实。

    韩露芙站起身来,盯着那个信封,却不伸手去接。

    “……瞿自杨呢?为什么要你交给我?”

    “拿着。”邵常逸说。

    “他是不是……去了什么地方?”韩露芙轻轻地问。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这么想。”邵常逸的声音乍一听没什么起伏,韩露芙却觉得他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那小五呢?”

    “和他一起走了。”

    韩露芙抬头迎上邵常逸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泛着水光,像被岁月洗刷过的玛瑙石。

    “……都走了。”

    深秋的风跨过阳台吹来,仿佛还带着多年前瞿自杨站在那里抽的烟,一瞬间在她眼里氤氲开来。

    “不过还好,‘我们’还是等到你回南京了。”

    路边的梧桐树在日光的照耀下也染上金黄的颜色,韩露芙走在江边道上,听着梧桐叶在自己脚下被踩得沙沙作响。

    手里的信封很轻,却又有些重。

    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写,邵常逸又是怎么知道这是给她的?

    她停在一颗梧桐树下,拆开了信封。

    信封的里面还装着一个信封,她感觉底部有些重量,往下倒了倒,一条项链便落在她的手上。

    银白色的细细的一条链子,上面还有一朵小巧精致的花骨朵。

    这是她留给瞿自杨的。

    “你走之后,他自请解除了南京的职务,回了上海军区,后来参加了上海保卫战。”

    “然后,就牺牲了。”

    “他死的时候怀里就只有这封信和项链收在怀里,层层叠叠的,在所有衣服里最里面的口袋,拿针线缝好封死在里面的。针脚很歪,丑死了。估计是这家伙自己缝的吧。是我跑去给他收的尸。疤也是那个时候弄的。”

    “那个时候我看着他的尸体,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想起来也有点好笑,我一个老爷们……抱着他吭哧吭哧地在战壕里半爬半走,鼻涕水和泥巴糊一脸。”

    “后来我把他烧了,把他撒进了长江。”

    “你知道吗?其实他那个时候知道你要走的,你走的时候,他就在岸上偷偷地看着你走。”

    “他知道你要走的……他知道你会走的……但是他还是放你走了。”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跟我说,他当初怎么看着你来,就怎么看着你走的。”

    “他还说真希望自己是一滴水,水可以到达任何地方,这样就能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但是人怎么烧都烧不成水的。我只能把他撒进长江。这样,总有一天他会顺着水流看见你的。”

    信封里的另一封信掉了出来,韩露芙看着上面的三个字,忍不住在树下大哭起来。

    他曾经把这封与妻书封在口袋里,封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她颤抖着拆开信封,略略泛黄的信纸上却只写着

    露芙:

    某种难言的情绪终于在她体内爆发,她失声哭着,蹲坐在那颗梧桐树下。

    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像是要把全世界都淋透。

    “姐姐,要进来躲躲雨么?”

    劈里啪啦的雨声下,她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

    韩露芙抬头,面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推着一个馄饨车摊子,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伞蓬。

    “有鲜虾小馄饨哦,姐姐,我请你吃。不要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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