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病的这半个月里，韩露芙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舒适。
在她觉得自己快完全痊愈了的这几日，她收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瞿自杨退婚了。
其实这消息已经在南京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中传遍了，这绕了一大圈，才又传到韩家这里。
刘管家站在韩露芙床边，掰着指头数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传的，貌似想要以此推算出来瞿自杨是什么时候回去上海退的婚。
“小姐，瞿少校应该是……唔，在您高烧三天后……去退的婚。”刘管家终于算了出来，看起来如释重负。
韩露芙听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手上的书上移开过。
“嗯，好。”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
“小姐……”
“刘叔，我父亲呢？我想见他。”韩露芙又说。
“老爷今天去商行了，说中午才回来吃饭。”
“好。刘叔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韩露芙点点头。
刘管家看她还是不想提及瞿少校的样子，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南京的气温已经回暖，天气也不再总是灰蒙蒙的了。
韩露芙翻身下床，一双脚触碰到铺着地毯的地上时忍不住震颤了一下。
与她想象的冰冷不同，地毯很暖和，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似的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赤足，她才想起来这是父亲在她生病后给她铺的。
韩露芙缓缓地挪到窗边。
因为怕她受风，这扇窗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她伸出白皙的手放在木制的窗框上，轻轻发力就推开了窗。
白金色的阳光在那一刻争先恐后地倾洒下来，屋外树木和花草的香气也喷薄而出，只那一瞬就盈满了她的感官。
韩露芙下意识伸手虚虚地拢在眼前遮挡阳光，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完全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那株黄色的银莲花。
她已经很久没管这株花了，没想到居然坚持了这么久。
微风轻轻掠过银莲花的嫩黄色花瓣，那朵花就轻轻地摇晃着，不知为何韩露芙竟觉得它看起来有些惬意。
韩露芙忽地心情好了一些，嘴角也轻轻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今天的天气很好，她想。
她靠在窗台边，用手肘支在大理石台面上，单手撑着脸，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窗外小鸟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穿插了汽车发动机的杂音，她缓缓睁眼，看见父亲从车里下来，快步走进了家门。
她离开窗台，打开房间门下楼。
父亲刚巧走到大厅，和她撞个正着。
“爸，你不是在商行吗？”
韩至风看她单穿着一条睡裙，有些急地说：“露芙你怎么穿得这样薄？别冻着了。”
“……爸，没事的，天气暖了。”韩露芙看他着急的样子不禁无奈地笑了，连忙安抚道。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她继续问。
“你不是问老刘我去哪了吗？我想着商行没什么事了，你找我那我就回来啊。”韩至风边说边脱下外衣走向她，硬是给她披上了外套。
韩露芙摸着外套，坐到了沙发上。
“爸，”她有些迟疑地张开嘴，“……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可别是你说想要回书院啊。”韩至风看了她一眼，下一句就直戳她心窝子。
“……”
韩露芙被他说中心中所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听父亲这意思，他是不想她回去书院？
但她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说道：“爸……我还有学生在那儿呢……我恢复好了，可以回去教书了……”
韩露芙心想父亲大概是因为觉得她还没休息够，不允许她再回去劳累。还有就是恐怕觉得她和瞿自杨的事闹得太大，怕她回去书院会被排挤吧。
但是如果她继续这样足不出户，看起来更像是坐实了她间入瞿自杨和唐小姐的婚约，躲着不敢见人了。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韩至风逐渐凝重的表情。
“……露芙，我们离开南京好吗？”
她听见父亲说。
韩露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爸，您说什么……？”
“露芙，我们离开南京好吗？”韩至风又说了一次。
离开南京？
韩露芙像块木头似的怔住了。
“……为什么？”对视许久，她才生硬地问出这句话。
“……商行不行了。而且南京又太多关于你的风言风语……露芙，爸爸不能看着你在南京过得不开心。我这几天就把商行打点好，我们离开南京，好不好？”韩至风看着女儿有些迷茫的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微微的颤抖，但是他忍住了，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正常起来。
“……去哪？”
“去武汉，去重庆，去广州，去香港……都可以，只要离开南京……”韩至风的声音沉沉的。
“可是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也是唯一拥有妈妈的记忆的地方。
“爸爸知道。”
“……我不想走。”韩露芙低下头，看不见表情，但是韩至风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有几滴眼泪坠下，滴滴答答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韩至风对着女儿，第二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次是她的母亲、他的妻子因病死亡，而他打开房门发现年仅几岁的韩露芙因为失眠而站在门外想要寻找母亲的安抚时。
他也知道他这句离开南京意味着什么。这次离开，可能就不会再回来。
这是他们一家人生活了很久的地方，是承载着很多美好记忆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离开这里。
但是时局不容他再拖，南京政府已经察觉他底下的动作，商行也一直被场上的其他人隐隐针对了。
加之上次组织上面传来的电报，他必须要尽快转移露芙，送她离开南京。
他本来还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把露芙送走，没想到露芙就出了事。
但是她和瞿自杨的事闹得这样大，他倒是窥见了其中一条可行的路。
谣言沸沸扬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他也不希望露芙遭受这样的对待。南京城里也多多少少知道他韩至风和戴宗瞿自杨等流不合，趁此机会，正好可以让露芙离开南京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他深知自己不能就这样对女儿和盘托出，于是只能干巴巴地说：“……露芙，爸爸是为了你好。”
“……”
韩露芙没有抬头，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掉。
“露芙，爸爸不想你在南京过得这样难过。你小时候也和我一起去过武汉，你还记得吗？那里有很多樱花，比在鸡鸣寺的还要盛、还要美……你还没有去过广州，那里有很多美食，你会喜欢的。就是太潮湿了，爸爸当年在那里谈生意呆了两年，觉得气候有些难受……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那里很温暖。”
“或许你不想要去大城市，我们也可以去湖南找个小村子住着，但是你吃不了辣……那江西也不能去了。上海？不行，那地方全是霸占租界的洋人，还没有南京好呢。”
韩露芙听着韩至风的碎碎念，一时又哭又笑。
她抬手抹抹眼泪，偷瞄了一眼父亲。
父亲身体向着她前倾，眼睛却落在他自己的手上，像是在数着还有什么地方气候温和美食多适合她呆。
她有些发怔地看着父亲的发顶，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白发，和黑发混杂地生存着，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的沧桑感。
她离开南京太久了。她走的时候，父亲还很年轻，其实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因为不在父亲身边太久了，所以她对在父亲身上流逝的时间应该更敏感才对，可是她此前却没有发现。她竟然没有发现。
父亲在她离开南京的这些时间里和什么组织什么人形成了密不可言的关系，又经历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她一概不知，也从没问过。
她忽然觉得，自己果真是个不孝顺的女儿。
她不愿意听父亲的劝告，放任自己的感觉，和瞿自杨走得太近，害得现在形成这样的局面，父亲却没有对她生过一次气，还让父亲为她担心了许多事。
她不是爱逃避的人，但是这一次看着父亲，她动摇了。
离开就离开吧。
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和父亲一起。
他们父女可以在别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什么瞿自杨什么戴宗什么流言，离开就好了。离开就没有了。
“爸。”她轻声叫道。
韩至风嘴里还在念叨着北平，没有听到她叫他。
“爸，我答应你。我们离开南京。”
韩至风一怔：“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咱们离开南京。”韩露芙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笑着说。
“老爷，不、不好了……外面一堆、一堆兵，围了宅子！”刘管家从门口奔来，说话断断续续的。
“什么？”韩至风猛地站了起来。
韩露芙也吓得站了起来。
“露芙，你不要动。”韩至风立刻作出了反应，转身低声吩咐她，然后迈步向大门走去。
韩露芙直觉不对，伸手想去拉住父亲的手，叫他不要去。
但是她的手慢了，连父亲的衣袖都没碰到。
父亲的步子迈得很快，快到身上的衣服都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她还没追上，就看见父亲被那群穿着军装的人拿着枪指着，把他带上了车。
她的脚步蓦地顿住，和已经坐在车厢里的父亲隔着玻璃对视。
她看见父亲的嘴型：走。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坚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