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话音未落,殿堂外传来女子冷柔的声音:
“陈大人,北镇抚司办案一向公明严谨,您这般刁难秦副使,莫不是在质疑北镇抚司的能力?”
广阶的地平面缓缓出现一个年轻女子,繁金翠珠凤冠攀于乌黑发髻上,镶嵌着金珠的流苏晃而不乱,七彩绣金丝云帔点缀霜雪珍珠,锦靴步步生莲迎风踏入殿内。
螓首蛾眉,千娇百媚,柳眉同那双含情眼荡漾人之春心,宫中常人所言此乃绝代佳人。
秦照低垂首,“贵妃娘娘褒奖了。”
谢贵妃步履微匆却稳当得紧,背直不乱礼节,双手交叠放于腹上,越过秦照,止步于台阶之下。
“参见陛下。”她身姿微侧,福身行礼。
崇贞帝愈加烦躁的心情在她到来后转好了些许,脸上厉色散却几分,“爱妃突闯朝殿可也是为了王家凶案?”
他用了“闯”一字,纵使对谢贵妃再千娇万宠,她强入朝殿旁听议事让他也是有些不悦的。
后宫不得涉事参政是为朝堂之规矩,今谢贵妃不通圣上命令,强入朝殿,已是公然乱了朝纲。
谢贵妃屈膝跪下,鬓边的金步摇随之晃动,拍打了一下她皎净如月的脸颊,眼眶浮起一层淡淡水光,“臣妾自知闯入朝殿逾越了本分,可没想到王府那些劣徒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婧妹妹嫁过去遭到如此杀手,死了也没有安葬入土,臣妾只想替婧妹妹讨回一个公道,这才冲动乱入了朝堂,陛下…”
她泛红的眼睛蓄满泪水,水玉光洁的脖颈因抽泣而微微筋动,楚楚可怜极了。
崇贞帝无奈地无声长叹,朝侍立一旁的太监招手,太监躬着腰碎步赶下台阶,扶着谢贵妃上来坐在偏椅上。
“把眼泪擦了。封后大典将临,不要在广众面前失了仪态。”崇贞帝没有刚才与群臣议事的威慑,却不失威严,这句话听起来不知是在训斥还是关心。
“妾知晓。”谢贵妃拭净眼泪,小心翼翼地抓住他袖口,慢慢靠在他肩膀上。
整个朝殿无人敢出声打搅,个个顺眼低着头。
清早送去诏狱审刑的王浩继耐不住刑打,供述认罪,自认家业不净、拐虐下人等诸多罪行后便活活痛断了气。
王家一脉人死局已定,不过其百年家业在洛阳和荆州皆是根深叶茂的繁荣,想要短时间内铲除干净必不可能,洛阳还没有更好的替家来替补镖局盛业。
崇贞帝:“王家惨无人道,将所有家眷五马分尸,其余人送去断头台以敬枉死之灵。”
“是。”
秦照转身退殿,与刚来的谢兰机擦身而过。
“秦副使留步。”谢贵妃叫住她,“本宫想知道婧妹妹的尸骨被王家弃置在何处,你定是知道的,对吗?”
秦照停步,头偏向谢兰机的背影,缓缓道:“棺椁压在废墟之下,不知那处原貌,只能看出是在地下深处。”
谢兰机不好打岔朝堂议政,对崇贞帝鞠礼,退回至参政原位,静立默听。
谢贵妃沉眸,目光定在谢兰机身上几秒。
“这么说来,那地下深处是塌陷成了废墟?王府杀一个谢婧放在里面,若虞千金遇害只怕也是一样,难道这地下是个陵墓不成?陛下,臣认为有必要对此查全,才好全盘封锁王家。”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左右的男人,官帽下的脸样貌平平,粗眉鼠眼,目光幽深。一袭暗纹蛟龙玄服与群臣的红蓝朝服对比显明,他两臂自然下垂,袖口并行对接,遮全了手。
崇贞帝沉思,道:“国师言之有理。秦照,派人好好翻一翻王家的底。”
是也,此人正是葛无。
“陛下,此举不妥。”
葛无闻声缓缓偏过头,看着谢兰机,“谢大人,您这是何意,王家一府残害人之性命,彻查到底又有何不妥。谢大人,你别忘了,你的发妻差点也死在那里。”
谢兰机却无视了他,恭敬毕道:“陛下,那处正是王家残虐人命的弃尸地窖,里面放有毒气,加之堆积如山的尸骨恶臭不散,吸入肺腑难保引发种种病疫,能掘出谢婧的棺椁已是万幸。斯人已逝,就让那些无名冤魂好生安心吧。”
“原来谢大人是一番好心。”葛无展露微笑,“送亡魂安息,我可助谢大人一臂之力。”
传闻阿幼族的祭祀之道,可问灵,通灵;求长生不老。
“王府血流满地,国师亲自前去怕是会弄脏了衣服。”谢兰机知道这件事拦不住他。
崇贞帝向来信任葛无,道:“明日国师带人去王府了了这些后事,至于镖局牵涉复杂,日后再议。”
王家一案算是揭下,明日葛无受令赴荆州王家处理后事,其镖局业广人多,还需群臣献策商议定夺。
众臣垂首点头。
这时,外殿的太监又滚了进来,哆哆嗦嗦着,脸色很是为难。
“陛,陛下,宫外…侯府虞千金求见,说是要找王太医…”
谢兰机捏住袖口。
崇贞帝眉尖轻挑,道:“朕才将虞卿调遣至兰陵办差,他的好女儿就来闯皇宫了?怎么,家中有重病缠身的?”
谢兰机想起了黎夙宁的哮喘,急忙出列说清情况。
崇贞帝背往后靠了靠,“既是救人就让她进来,别什么事只知道杵着,事事都要禀报给朕,脑子又不是裹了浆糊。谢兰机,你不是请了事假么,这会儿也没别的事了,你去接你夫人罢。”
“陛下,妾想去看一看弟妹。”谢贵妃道,“弟妹新婚妾也不曾回去探望过属实惭愧,择日不如撞日,妾想接她去玉銮殿坐一坐。”
谢兰机大婚,她这个做姐姐的理应该去送送礼,却因自身繁事错过婚典,不禁面露几分愧色。
崇贞帝应允道:“你和谢爱卿同去,一家人聚一聚也好。”
谢贵妃离坐欠身,“谢陛下。”
她下了台阶,迎合谢兰机投来的目光,走到他身旁,笑颜醉人,“谢大人,请。”
宫门外,虞丹青动嘴不动手终于说动了守门的侍卫,在她闯入宫门后,侍卫连忙叫了太监去朝殿报信。
这会儿虞丹青已经走到了太医院,跟随的侍卫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一个从未入宫的女子是怎么对皇宫的事体位置如此熟悉的,像是她在宫中生活了多年一样。
虞丹青好歹是侯府嫡长女,虽说她嫁人后,虎符下的兵权按规矩落在她弟弟手里,可还在垂髫之年的虞丹谊还握不动重兵冷器,而虞丹青已通熟三类战武冷兵,万一敌国来犯,虎符落到她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侍卫断止连篇遐想,不敢想那位谢大人是如何有胆娶她的。
太医院大敞着门,里面的人还未弄清楚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人的身份,便有人奔步至此,抢先一步虞丹青。
吴公公道:“陛下有令,王太医即刻赶到谢府救人,不得有误!”
有人道:“吴公公,王太医他这会儿在东宫…”
论谁听到这个消息也说拿不定主意,太子亓洹体内天疾根除大半,好是好多了,但总有那么一两季度会偶尔复发。
吴公公呵斥:“放肆!你们是想违抗圣上旨意吗?还不快快去叫王太医来,耽误了时辰我们掉脑袋也赔不起!”
吴公公自崇贞帝还是皇子时便随身侍奉左右,至今依然还在他身边做事,长年下来自有威望。他一训斥,太医院的人二话不说赶去了东宫报信。
行令无阻顺畅完成,虞丹青松了口气,心中祈祷黎夙宁平安无事。
她回身离去,跟在后面的侍卫闷闷不乐:早知道白来一趟就该待在宫门,谁爱来谁来。
吴公公:“谢少夫人,奴还有个口信是关于你的。”
虞丹青:“公公请说。”
“谢贵妃邀你去玉銮殿一叙。”
后宫佳丽三千并非虚名,虞丹青跟着吴公公穿行于碧瓦朱甍之间,飞阁流丹映入眼帘,勾起她在宫中的回忆。
她视线定格在一座别具一格的琼殿上,精净无尘,却无人气。
听说,那是逝去多年的惠德皇后的宫殿。
虞丹青两世都没有亲眼见过惠德皇后,只知她贤惠德良,善名天下,薨逝当日崇贞帝大赦天下,朝臣哀声恸哭数日,痛及在心的崇贞帝要务在身,只能罢朝半月,待缓过一阵才重又振起。
“谢少夫人,玉銮殿到了。”
虞丹青回神,“多谢公公。”
吴公公把人带到,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拂尘而去。
殿门半开半掩,虞丹青策马后的碎发偏多,她抚平衣褶整顿仪容,推门踏入。
日光照堂,珠帘后的华裳女人软身半躺在铺着皮毯的地板上,腰侧抵靠着茶几,玩弄着玉樽,好似百无聊赖。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来,目视虞丹青走近的身影。
“民女拜见贵妃娘娘。”
虞丹青有些恍惚,她好久没有卑微自称了,不论是被挡在宫门外还是对宫中人的自称,她皆觉得上一世来之不易的功名化作了泡影,如梦一场,如今的她稍有不得体之举都算是对贵妃的不敬。
“弟妹不必多礼,坐。”谢贵妃脸上染着浅红,她眼中笑意渐深,“可喝得酒?”
虞丹青坐在她对面,颔首道:“民女自小饮酒成性,娘娘若是邀酒,民女自然喝得。”
“本宫当然知道,你重担在身,非寻常贵家千金,自幼与刀剑相伴,必然是缺不了烈酒。可,本宫问的喝不喝得酒,指的不是这个。”谢贵妃递给她酒樽,指甲涂着殷红蔻丹妖艳引目,她似在认真似在调笑,“你还没有身孕吧?”
虞丹青哑住,接过酒樽的手一顿,老实回答:“没有。”
“怪不得谢兰机什么也不说,还教本宫苦苦猜了一遍。”谢贵妃眼中褪去几分笑意,“谢老爷可算是有了盼头,娶新媳过门不愁香火子嗣,本宫也欢喜得紧。所以你二人有打算了吗?”
“……”虞丹青不知该怎么回,总不能再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同床过,估计谢贵妃听完后会在心里暗自腹诽她夫妻俩是不是有病。
这个面子必须得要。
虞丹青:“约莫…半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