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晚秋

    之秋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不知道是因为再一次踏上故土还是工作有些让她疲惫,这个短短的午休让她梦到了年轻时候的骆勇和赵艳。

    那个时候一家人还是住在乡下,之秋觉得自己记忆里的赵艳永远是一副怨妇的样子,骆勇总说自己是被迫娶了赵艳。他说自己高中那年之秋的奶奶就领着赵艳进了骆家。

    奶奶年轻时没了丈夫,骆勇是个遗腹子,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骆勇拉扯长大。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从不让骆勇干一点重活,活活的在农村里养出了一个白面书生似的儿子。

    骆勇也争气,这么多年从村小学一路考到了县一中,成绩是实打实的好。

    骆勇知道之秋奶奶不容易,打小就听话。所以当奶奶牵着赵艳的手交到骆勇手里说就是你的媳妇时,骆勇纵有万般不愿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赵艳能干,长的也壮实,地里的活计她一个人顶两个。自从赵艳进了家门,之秋奶奶的老枯树脸都天天挂着笑,赵艳除了种地,还在家里养鸡养鹅,给骆勇洗衣做饭。

    骆勇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一直安心学习,但他高考那年还是落榜了,那个年代的大学实在是太难考了。

    落榜那年赵艳弄来了两个小猪仔养在旱厕,她跟骆勇说去复读吧,明年送你上大学,到时候猪仔长大了学费就有了。

    她对骆勇有着天然的信任,她觉得自己在供养一个英雄,早晚有一天英雄在实现他的理想后会接她到城市过上村里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就是靠着这个念头,赵艳熬着那段生活。苦累不与外人诉说,她在每一个夜晚借着骆勇读书的光亮缝补衣物,用余光窥探那个身影,她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那个国外的圣母一样,崇高而伟大。

    那个身影让她艳羡,她完全看不懂也搞不懂骆勇在学些什么,单是看他摆弄尺子就已经让她心生满足了。

    赵艳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能把小学上完就已经很知足了,辍学以后赵艳就开始帮着父母种地供养弟弟妹妹了。

    和她一起辍学的那个女生,在某一个暴雨的傍晚被父母逼着去桑树林里采桑叶,阴暗的天气,狂风四起。她采完桑叶着急往回家跑,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人来给自己送伞,昔日的同窗好友此时应该还在教室上课,那个女生不甘心又愤怒,奔跑之际摔了一跤,迎面撞上一个丑陋大□□匍匐在地,用着突出的眼珠瞪着女孩,张着大嘴冲着女生“咕呱!”了一声。

    那个女孩疯了。

    赵艳知道这件事后很难过,那个女生和她是同桌,总是考第一,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她知道女生心里有太多不甘,在那个雨夜那些不甘都被那个丑陋的□□吞进了肚子。

    赵艳后来去那个女生家里看望过她。她被铁链拴在床上,屋里昏暗无比,她喃喃自语“死去原知万事空…”

    赵艳知道求学对骆勇的重要性无异于那个女生,所以她真诚的想帮骆勇扫清现实的一切障碍。

    她尤爱在清晨听骆勇背诵英文,那晦涩难懂的语句让她踏出家门下地农作的脚步都变得轻盈。

    赵艳初一上了半个学期就辍学了,英语也才刚学,就记得一个蜜蜂的英文是bee。之秋上学前在地里玩耍观察蜜蜂时,赵艳教会她了这个单词。

    这是之秋为数不多关于赵艳还算温暖的记忆了,那个时候田里的太阳很大,赵艳脸上的汗如雨下,却是笑着对之秋讲话让她好好学习像爸爸一样当一个大学生。

    后来啊,骆勇真的没让赵艳失望,他考到首都了,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那一年骆勇寒暑假为了节省路费没有回家。村里开始传出闲言碎语,赵艳害怕了,她害怕自己的赌注失败,害怕见过花花世界的骆勇再瞧不上自己这个村妇。

    之秋奶奶看出赵艳的紧张,她跟赵艳说“艳子,不怕,你也该给我们骆家传递香火了,有了孩子就什么都有了。”

    可是骆勇上大学前并没有和赵艳领证,两人的关系也一直清白的处着。

    那个时候他年龄小排斥这段关系,心里装满的又只有学习,可他贪恋赵艳的力气能让书生一样的自己不问世事安心在课业上。

    他内心的歹毒无人诉说,他的阴暗和贪婪为繁重的课业和远大的理想前让步。终于在他踏上大学校门的那一天,心里的那个念头像藤蔓开始疯长,占据了一切:他要解除这段关系,这段畸形的、不以自身意愿为前提的关系。他要在自由的校园寻找自己心甘情愿为之奉献一生的爱恋。

    他开始寒暑假打工,省吃俭用,赵艳卖掉猪仔给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被一笔一笔地记在纸上。长期的疲劳让他患上肺结核,苦不堪言。

    好在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给他带去了不少光环。终于他攒够了那笔钱,然后一刻也等不及地在大三那年的春分请假坐上回家的火车。

    家里三个人围在矮小的木桌前互不言语,煤油灯打下的光照在赵艳的脸上忽明忽暗,像她的心明暗交叉。

    奶奶最先发话“勇,你知道艳子在咱家待了五年,二十的姑娘都熬成老姑娘了,你不跟她领证要退婚,你知道这三年村里闲言碎语艳子怎么熬过来的嘛,她等了你三年啊,连封信都不往家里寄,要不是艳子每个月省吃俭用给你寄生活费都能寄到你手里,娘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可是你亲娘啊,你不念艳子念我也该往家里报个平安啊,勇...”

    奶奶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痕猛拍桌子“我绝不同意你要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来!”

    骆勇默不作声,这样的场景三年来无数次闪过自己的脑海,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关头软下心,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伸手从包袱里掏出那份账单和装着钱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

    还未开口,对面的赵艳眼底通红伸手夺过账单,癫狂的笑着,她拂手打碎那盏闪烁的煤油灯,清脆一声响,屋里陷入一片昏暗。

    骆勇听着四周一片安静唯有自己沉重的呼吸,片刻便是那账单被撕碎的声音和之秋奶奶低沉的哭泣伴随着一声声的“造孽啊...”

    赵艳夺门而出,之秋奶奶追着出去,在村头的一片荷塘边一把抱住想要投河的赵艳“艳子,别冲动,我给你想办法,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法子就是之秋奶奶请了二叔为骆勇接风,那晚酒战沙场的二叔把年轻的骆勇灌得大醉一场,当他第二天在床上醒来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奔向自由的翅膀彻底被折断,就是那晚骆之秋这颗种子种进了赵艳的身体,这不是被希冀的种子,这是一个圈套,是一个阴谋,是一种手段。是一个女人为留下丈夫的自贱。

    梦里的之秋想阻止这一切,她想冲破上帝视角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被疼爱,父亲视自己为斩断自由的刽子手,母亲视自己为牵住父亲的风筝线,她暴力撕扯这根线试图将飞远的丈夫拉回来,却无济于事。

    之秋从梦里惊醒。她看向手表才半个小时,她想撑着额头缓一会儿,一摸却是满头的汗水。

    这样的梦好像之秋上了初中以后就再也没梦到过了。这段上帝视角的梦会在之秋十岁左右那段时间集中出现,像是在拼凑的碎片,直到初三那年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线。那个时候是之秋第一次完整的从梦里了解一切的起因经过。

    醒来后的她想大哭一场,却怕吵醒一帘之隔的哥哥,最后只能压抑着哭声让泪水顺着脸颊湿透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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