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到了打烊的时候,已经休息的阿澈在自己房间里啃着馒头抬头。听到时玉焦急的喊声,他缓缓起身,困惑地走出来,迎面撞上脚步紊乱的她。
“你没事吧。”时玉的双手搭上他的胳膊,拉着他转了一圈。她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查看了一番。
阿澈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弯腰瞧她,眉眼含笑,“你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
时玉确定他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你该不会,没来得及吃晚饭所以饿傻了吧。”阿澈在自己的馒头上撕了一小块送她嘴边,“喏,尝尝,今天的馒头格外香软。”
“咻!”“嘶!”
馒头块即将碰上时玉唇瓣的瞬间,一块碎瓷片横空飞来,划过阿澈的手,馒头染血掉在地上。
两人一齐看去,陈溱站在楼道口,一只手搭在楼栏上,一只手藏在身后,眼神飘忽又躲闪。
刹那间,时玉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静止,身体冰凉,她回身扣住阿澈受伤的手,嗓音微微发颤,“你的馒头哪来的?”
阿澈一脸茫然,不过是喂她一口吃的而已,不乐意看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低头看她,觉得她的问题也奇怪,还能哪里来的,“就是厨……呃……”
他忽而全身痉挛,眼、鼻流血……
“你……”
时玉接住他倒下的身体,慌乱之中将他放在地上。冲进自己房内打开药柜,因为太用力瓶瓶罐罐倒了一地。她凭他的症状找解药,拿着一个白瓷瓶跑出来,一股脑倒他嘴里。
“阿澈,阿澈!”她扶着昏迷的阿澈靠在自己身上,见他慢慢不再痉挛和流血,焦虑的神色才有所缓和。
她微微偏头看向仍旧杵在楼道口的人,怒形于色,“你给我滚过来!”
陈溱低着头,放轻了脚步走了过来。
“馒头你给他的?”
厨房做好了晚饭,到了时候便有人依次送到各人房里,一般这事谁有空谁干。
“是。”
时玉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声音喑哑,“为什么。”
陈溱不敢看她,“他不知底细,又有身手,万一……”
“万一?”时玉红着眼睛抬头,声音哽咽,“只是因为一个万一,你便要毒杀一个对你不曾设防的人吗?”
陈溱不回答。
“徐家满门,是你干的?”
桑花察觉到不对劲,将时晔安置在阿宋手里,自己急匆匆跑上楼。
刚出现便被时玉怒目而视地质问:“你又知道多少?”
眼看要殃及桑花,陈溱终于抬头焦急道:“她不知道,是我一个人干的。他们看到了你的脸,对你们有威胁。在我走之前,我必须要把这些危险扼杀掉,包括他。”
“一百多条人命!你可知那是多少杀孽!”
“不管多少,都算我的。”
眼泪滑过脸颊,时玉垂首,泪水滴落在阿澈的手背上。
静默许久,她最终只说出这一个字,“滚。”
桑花欲言又止,犹豫半晌,上前将呆愣的陈溱拉走。
……
时玉将阿澈拖回自己房里,用内力为他逼余毒。两个时辰后他吐出一口淤血,随后昏睡在她的塌上。
阿澈醒来是半夜,眼前漆黑一片,空气中熟悉的檀香,让他心里有了底,知道身处何处。他翻了个身,在床榻上换了个姿势,瞥见了房中唯一一点光亮。一束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凌乱的药柜旁。
抱着自己双膝坐在那里的时玉半睁着眼,模样憔悴。素白裙摆铺了一地,衬得她无比落寞又怅然。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也能将来龙去脉猜个七七八八。她原来没骗他,对她有威胁的人,真的都会被那两人毫不犹豫解决掉。
躺了一会儿,他起身将烛台点亮,放在她面前,自己也在她旁边席地而坐。
“你哭了?”凑近了才发现她脸上有泪痕。
时玉一动不动,像个褪色的瓷人,“抱歉。”
若不是这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澈都要怀疑这话是不是她说的。
“差点我小命都没了,你就想一句道歉了事?”
她眉睫未动,整个人仿佛入定,“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满足你。”
阿澈低笑一声,“你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万一我就提什么过分要求了呢。”
“过分一点,也是应该的。”眼泪像水滴,顺着她的下睫毛一点一点凝聚而成。
阿澈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接住了她的泪珠,感觉如月光般寒凉。
“你真哭了啊。”他俯身而下,扭着身子勉强与她面对面。
时玉终于有了反应,她屈起手指擦掉了自己眼角的泪水,与他四目相对,“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像活了过来,恢复了一些对他一贯的命令语气。阿澈反而轻松了些,又贫起嘴来。
“那你要怎么说,我可真过分了。”他大咧咧站起来,在她茫然的目光下脱了外衣,躺回塌上,双手枕在脑后,笑道:“你过来。”
时玉微微怔愣,随后略带迟疑地捡起地上烛台,放回了桌上,自己站到了他面前。
阿澈拍了拍自己身侧,床榻里侧的位置,放轻了声音,“把外衫脱了,到这来。”
“……”
时玉背对烛台,阿澈已经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得到她乖顺地解了腰带,褪下层层外衫,听话到令他心里发慌。
她赤脚踩上床榻,从他身上跨过,在里边坐了下来。
“咳……”阿澈莫名紧张,说话都虚了些,“躺下吧。”
时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衣角,一声不吭地平躺了下来。
阿澈手撑在塌上,支起身体向前,吹熄了烛火,房间里又只剩一束照不到他们身上的月光。他缓缓挪动身体,双手撑在时玉两肩旁,俯身而下。
咫尺距离,又并非接触。他伸手抽掉了她发间的簪子,令她的长发滑落。
黑暗中四目相对,他语含逗弄,“这个时候我再回去怕是要吵醒阿宋,他肯定会要骂我一宿,所以……我今晚就不回去了。”
“……哦。”时玉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蔓延到她脸上。
阿澈腾出一只手勾过被褥,盖到两人身上,“今晚就……分我一半床吧。”
他猝不及防翻了回去,在她旁边躺下,长臂还给她掖了掖被角。
时玉:“……”
她缓过神来,“你就这么睡了?”
阿澈低笑一声,听得出来心情颇好,“不然你还想要我做点什么。”
寂静半晌,两个人都睡不着。
“不然,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包裹,时玉不自觉地拢了拢被子,“你问。”
“不计代价地替人赎罪,他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刹那间,时玉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开心的、悲伤的、恣意的、惶恐的……曾经的少年意气,并肩而行。
“有的。”她轻声而笃定道,“是亲人。”
阿澈的双手重叠,垫在自己脑后。他无比清楚的知道,她今夜的顺从和惶然不可能仅是对他的歉意。身为混迹在形形色色客人中的跑堂,比她要更早听说到徐家惨案。
他隐隐猜到此事和她有关,但还是低估了他们三人之间的情感牵绊,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差点丢了小命。
……
宋英巷的第一声鸡鸣后,陈溱背着包袱,放轻脚步走到时玉房门前。他站立许久,未发一言,桑花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亦等着。
良久,他依然没有敲门,只是郑重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陈溱七岁那年,父亲战死母亲病逝,古将军念他父亲功勋,将他带回了古家。古将军怕他受委屈,还把他放在了家中最受宠的嫡小姐身边。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小姐在府里几乎是横着走,她护短又大方,做她近身之人,在府里无人敢招惹。
于是他便做了古时玉八年的侍卫和陪练,和桑花三个人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长大……还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呢。
早已苏醒的阿澈转过身来,食指戳了戳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的时玉,“你真的不去送送?”
时玉在被子底下翻了个身,不搭理他。
茶楼里静悄悄的,头一回开门的不是陈溱。桑花瘦弱的身躯在前,第一次迎上了清晨照进茶楼的第一缕光。
一同走出门,向来沉默的陈溱主动问道:“我们做错了吗?”
桑花愣了愣,又对他笑着摇了摇头,“难道是错的,我们就不做了吗?”
陈溱低头不语。
“陈溱。”桑花上前,为他正了正衣领,“前路凶险,千万保重。”
……
时玉连着两天不曾出门,每日里只有桑花可以进去送点吃的,待不过半刻钟就会出来。即便是陈阿公来了,她也称病不见,为此陈阿公还送了珍藏的人参过来。
只开着半扇窗透风的房间里,时玉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第三日她终于出现了,不为别的,只是日子到了。每个月的十五号,都是她上靖岳山为亡夫上香的日子。
桑花为她准备上山要用的东西,思虑过后,将阿澈叫了过来。
阿澈见她给自己行了个礼,吓得连退三步,“还想杀我?”
桑花低头翻过一个白眼,她倒是想杀,但如今再动手已经不合时宜。
“我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阿澈将信将疑,“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陪东家带小少爷去上香,来回将要路过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已经叮嘱小少爷,让他缠着东家去玩,还望你能从旁协助,哄她开心些。”
阿澈明白她的意思,“可……为什么是我?”
“当然是因为你的脸,不然你还有什么。”
桑花犹记年少时某人的爱好之一,调戏美男子。
阿澈不知道她的想法,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了那句“你长得像她去世的夫君。”
他面无表情,心情沉闷。
但没有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