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眼前这个人叽叽呱呱的吵嚷把他拉回了现实,虽然华捕每周会有两次去耶稣会神父办的学校上英语课的机会,克里斯的英语水平已经精进了不少,可以和英捕进行简单的交流。但毕竟有前车之鉴,他不敢再搭话,绕过他往巡捕房内走。

    奥利弗不以为意,胳膊绕过他的脖颈,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地念叨。克里斯被勒得差点背过气去,在眼前黑雾笼罩中,他恍惚听到了他提到了初盈的名字。

    庞晓亮迎面撞见他们,凑趣地打个哈哈:“呦,真是好兄弟唉。”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眼角余光中,克里斯瞥到何元卿在他身侧保持同样的步调,不出意外,他又在偷听两人的谈话了。克里斯病急乱投医,想招呼他,借此摆脱奥利弗,却没想到何元卿摇头叹了一口气,快走几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奥利弗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自己只是在礼貌回应,其实并不想和他熟稔呢?及至克里斯换了制服,努力集中注意力翻看桌上的文件,暗示自己很忙。奥利弗还是选择性无视他的眼色,斜靠着他的桌子,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自从那次他送初盈回家,作为工部局五位华人董事之一的夏英杰亲自向他表达感谢之后,周围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境。第三日初盈就来等他下班,约他去看电影,带他的师傅一等华捕江竹轩也向他传达了夏英杰的意见,要对他多加照顾。

    比起受宠若惊,克里斯的感受更近于局促不安。每天从其他华捕掺杂着嫉妒抑或忌惮的眼神中走过,他只觉如芒刺在背。如此平凡的自己承受不住大人物的眷顾,也无法忍受同僚日复一日的讽刺和排挤。

    奥利弗的话他只听懂了些断句残篇,他似乎在居功自傲,让克里斯拥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抱得美人归,又受到了上司的青睐。如果不是他奥利弗让出来的机会,他怎么会有今天。

    但奥利弗肯定不会明白,他只是想安稳度日,根本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克里斯一边心烦意乱地听着奥利弗的魔音,一边翻看着手边的文件。突然“403”三个数字攫住了他的视线,他集中注意力仔细阅读那篇档案,原来是民众在403医院与权贵在就诊时发生纠纷被打伤,来巡捕房报警寻求帮助的笔录,右下角写着记录人何元卿的名字,还有当事人的画押。

    他本想验证梦里所谓的“杀人事件”是否真有其事,如果医院里发生了杀人事件,巡捕房肯定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但是他却毫无印象;而且去年的档案多数已经结案归档,他要调查只能去找江竹轩申请调取档案的权限。为了一个梦到底有些小题大做,他正愁无法解开满心的疑惑,这个案子就给了他宣泄的出口。似曾相识的案件,会不会就是走出迷宫的突破口?

    克里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撇下兀自呶呶不休的奥利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正在伏案写字的何元卿桌前,把这篇档案放在他的桌上,颤声问:“元卿…我问你件事情,这个打人的人是谁?这件事后来怎么解决的呢?”

    何元卿仰起头,满不在乎地答道:“嗐,没有解决,做完笔录就结束了。”

    克里斯诧异地问:“民众没有来问结果吗?”

    “你刚才也问,打他的是谁?”何元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告诉你,她是工部局华董的夫人,横行霸道惯了,没有人不知道她的。你觉得我们能把她传唤过来问话?问她为什么打人?”

    克里斯不是不明白这样的人他们轻易动不得,但是什么都不做,任由她横着走,好像是在承认自己是她作恶的帮凶,他也实在不甘心。

    但是,如果这位工部局华董夫人就是梦里他见过的那个贵妇,她此刻是不是已经…?

    他马上咀嚼出这种想法的荒谬之处,连忙甩头:梦里杀人?怎么可能?

    何元卿见他表情一黯,若有所思,心知不必再说。可好为人师的性子使然,他就偏要卖弄自己的见识,在“大红人”克里斯的心上补一刀:“我明白,你和夏小姐走得近了,就以为有些事情很容易办到。但工部局总共就五位华董,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更加盘根错节,只有回护的份,焉得有触碰对方逆鳞的道理?”

    克里斯听出何元卿言语中的讥刺之意,嘴唇翕动,却又无言以对,也无心和本就不怎么熟稔的何元卿提及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只得默默转身离开。

    这团迷雾在他心头盘桓了一整天,在将要和初盈见面的喜悦中,又夹杂着想要解开这个谜底的忐忑与紧张。

    他只想知道,去年12月20日,是否有位工部局华董夫人在403医院里犯下了杀人案?

    听上去虽然匪夷所思,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巡捕房这半年,他见惯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

    而他急于搞清楚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

    毕竟自从他记事开始,世事于他就如同一团混沌,不见来路,不知归途。

    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会把他抛在这座森冷孤寂的孤儿院?

    为什么明明是中国人,他却只知道自己的英文名字?

    为什么他小时候那么疼爱的凯拉妹妹会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约翰逊神父白日里是温柔慈祥的慈父,晚上却会对他们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疼爱他的梅丽莎修女会在密室中暴毙?

    为什么孤儿院后来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他童年时的朋友们后来都去了哪里?

    上天好像怕他无聊,一路给他抛下无数悬念,让他的人生变成一场精彩的解谜游戏。

    但是一路追寻这些悬念而来,他却没有找到一把能够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

    如果这个和他一样毫无来由的梦能给他某些启示,那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吧!

    中午刚过,铅云低垂,天空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给行人的心头笼上了一层阴郁。但世界上还有比初盈明媚的笑脸更能让他感到人间值得的事物吗?

    初盈举着孟宗竹油纸伞楚楚动人地踱过来,雨过天青色的裙摆在她身侧摇曳,一眼望去,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本来还想骑着自行车带你去,这下坐不成了。”

    克里斯暗暗思忖:其实电影院离得不远,走几步也就到了,但雨天路滑,她又穿着高跟鞋,不好走。下着雨骑自行车也不方便,倒不如今天不去,改日再约;但她又等了那么久,这么说未免扫兴,她肯定又要埋怨,像上次一样好几天不理人。啊呀,真真是难为了我!

    他试探性地把主动权交还初盈:“那怎么办呢?”

    初盈娇声反问道:“你也没个主意嘛?”

    克里斯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这是暴风雨的前兆。他心思转得慢,下意识的反应让他脱口而出:“那我背你去好了。”

    初盈“噗嗤”一笑:“那也罢了,我可坐不了你这‘人力’车,走两步去吧。”

    克里斯心下一宽,暗笑自己想太多,关心地问她:“高跟鞋走路去不方便吧?”

    初盈挽起他胳膊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哪里就摔坏了我?我逗你呢,你要是实在怕,就扶着我点吧。”

    一路走,一路初盈花蝴蝶般地向他展示起自己新买的手镯,克里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试探着问道:“盈盈,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知道去年12月20日,你们医院有发生过什么重大案件吗?”

    初盈瞪大了双眼,捂着嘴惊讶道:“什么重大案件?我没有听说过啊?”她歪着头想了想,“如果真有什么大事,那几个顶爱凑热闹的姐姐妹妹们早给我说了,我不可能不记得的啊?”

    克里斯心痒难耐,好奇心更胜于往昔,补充说明:“那天在你们医院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初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禁惊呼出声:“杀人案!”

    克里斯见初盈仍然懵懂不知,更加好奇,但也不好开门见山说出华董夫人的名头。如果那夫人还活着,传到她耳中,自己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他讪讪一笑道:“罢了,可能是我记错了。”

    初盈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沉思着久久不语。

    克里斯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思虑之不周全,心里一凉:他无端猜测初盈工作的地方曾经有杀人案发生,岂不是惹她不快吗?何况医院里生老病死的变故本就不在少数,自己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不是让她徒增烦恼吗?”

    他尴尬一笑,连忙打个哈哈:“我是做梦呢,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怎么会有杀人案发生呢?”克里斯绞尽脑汁,终于思索出一句恭维的话哄初盈开心:“何况还有你这样的白衣天使悉心照料,医生妙手回春,肯定药到病除。”

    初盈勉强笑了笑,把话岔了开去:“娟姐姐说《西线无战事》很好看,不如我们就看这部吧。”

    克里斯虽然纳罕她怎么会喜欢看题材如此沉重的战争电影,而不是轻松愉快的恋爱喜剧《巴黎屋檐下》。但眼下他忙着补救,自然要顺她的意,连忙点头。

    电影中的男主角受鼓吹侵略的沙文主义精神煽动而参战,但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逝去后,他终于在炮火连天中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和荒谬。看到这里,初盈频频摸出手帕拭泪,克里斯也被情节深深震撼,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初盈转头看了他一眼,变幻的光影映在她俏丽的面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因感动的泪水闪着我见犹怜的光芒。在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中,她柔柔依偎在克里斯的肩膀,直到放映结束,他的肩头已湿了半边。

    克里斯的心情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更显沉重,一个疑问没有得到答案,反而又为他添上了一重心事。他又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心急如焚,其中煎熬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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