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

    待放映结束,初盈一边走出放映厅,一边用哭过后浓重的鼻音嘟囔:“刚才我看《巴黎屋檐下》的简介,发现那部电影讲的是三角恋爱的故事。若真是两情相悦,又怎会有第三个人的立足之地?我觉得无聊,所以选了这部,看完确实很有收获。”

    克里斯也深以为然:“是啊,为奴役其他民族而发动的战争是愚蠢的,我们决不应该做杀戮者的帮凶。”

    初盈点点头,倏地眼光一闪,一丝笑意自眼底涌上来:“附近刚开了家冰激淋店,姐姐们都说好吃,我带你去尝尝鲜,顺便告诉你一桩故事。我刚才想了想,要说我们医院发生了什么案件,还真有。不过那个被杀的人么,他还没有出生呢。”

    “去年12月20日,我们医院儿科病房出了桩案子,始作俑者我也认得,是工部局另一位华董的夫人。以前爸爸给我开生日会,她来过,所以我知道她是谁。”

    克里斯感觉大脑有些晕眩,心在胸腔里狂跳,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初盈细细品味着冰激淋的清甜凉爽,目光投射向远方,好像在透过一个高悬的明镜,回望当天所有的细节。

    “那天她带着孩子慌里慌张来医院看诊,连号都没挂,就想往里冲。她还一个劲嚷嚷着孩子发烧,得马上让医生看,不然来不及了,孩子有什么后遗症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但是克里斯以前听初盈说过,403医院前台负责接待病人咨询的护士李茂娟是个硬茬子,倔脾气上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自然不会听信那个华董夫人的威胁。

    李茂娟听她语气不善,粗着嗓子喊道:“这里都排队等着呢,你连号都不挂谁管你,这里哪个病人被你闹出什么后遗症来你不也担待不起吗?”

    会长夫人闻言火气立时上涌,她最怕不能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丢了自己的颜面,便尖着嗓子咆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再喊个试试,你不让我马上进去,脑袋马上搬家。”

    李茂娟冷哼一声,正欲发作,旁边的护士许姐怕事情闹大,连忙上前调解气氛。她把那贵妇拉到一边,耐心解释道:“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孩子身体更重要,咱们先把号挂上。她脾气一贯如此,您别放在心上。这里这么多病人受不起惊吓,孩子本来也病着,唬住了也不好。”

    那贵妇翻了几个白眼,指着李茂娟骂道:“今天没工夫和你在这耗,改天收拾你个小蹄子。”

    李茂娟的白眼也翻到了后脑勺,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只是当天的闹剧中最不起眼的一环。

    还有三个月,身怀六甲的儿科护士小贾就要临盆了。她满怀着对腹中即将诞生的小生命的热爱,看着前来就诊的孩子们,恨不能奉上自己最热烈的关怀。当那个不可一世的华董夫人带着孩子来打点滴时,最初她也是温柔以待的。

    “后来的事都是娟姐告诉我的,说是她觉得小贾动作太慢,针头扎疼孩子,孩子就哭起来了。她以为小贾和娟姐串通一气,是来报复她的,她就急得一脚踢开小贾。小贾腹痛难忍,只得做了引产。孩子已经成形了,还没哭一声就断了气,小贾哭得昏天黑地。而且因她身体受损,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生育了。”

    克里斯脑海中一片空白,万万没想到梦中提及的所谓“杀人案”竟然有着这样曲折的渊源。孩子生病母亲着急上火本来无可厚非,生了两句口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伤害别人,却是大大的不该了。

    原本他以为涉及的是光天化日下的杀人案,那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无人过问简直是践踏社会公义。但那孩子即使还没出世,不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吗?那位华董夫人也是一位母亲,为什么要对其他母亲那么残忍?

    租界设立华董,不正是为了在这片被奴役的土地上,为华人争取更多权利的吗?她为什么以权谋私,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加倍欺辱无辜百姓呢?

    他还没完全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初盈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那个女人事后完全不承认小贾流产与她有关,还威胁我们医院的人,扬言她的丈夫是工部局的华董,功勋卓著,谁敢动她,谁就必死无疑。今天早上,她又来我们医院了,不过是被家人送来的。她来的时候就断气了,听说是因为心肌梗塞。”

    克里斯听得目瞪口呆,从未想过梦里见证的一切,原来在现实中会应验。

    那么他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什么呢?

    他心乱如麻,在脑海中重温了短暂的18年人生:孤儿院里灰暗的童年,照顾他成长的梅丽莎修女去世后他流浪街头,吃过百家饭,在各种行当中当过学徒。他见戏台上唱念做打能得满堂喝彩,可称得上是值得献身的终身事业,本来想要投身梨园;奈何师傅嫌他资质欠佳,入行又晚,好在师傅心善,供他上了两年学,略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没过两年师傅带着戏班赴外地堂会离开了安津,他只得继续在各处漂流,白日里做些杂活,晚上在夜间学校学习。

    若不是偶然在街头看到巡捕房的招募告示,他还不知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温饱尚且成问题,他何尝有心思作恶?难不成是12岁那年和乞讨的小顺子抢了个馒头吃,被记恨上了?

    初盈见他低头默默思索,转了转眼睛,温言安慰道:“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报应不爽,作恶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克里斯应承着,面色尽量保持如常,怕初盈瞧出端倪。

    但初盈仍是发现了问题所在:“我从来没有和你提过这类秘闻,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医院发生过这种事的?”

    克里斯搬出早上翻到的卷宗来搪塞,才蒙混过关。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从梦中得知的,而且已经开始相信梦里的“周公”是正义使者,她会叫自己去精神科报道吧?

    当天晚上,克里斯像怀中揣着狂跳不已的小兔子一样勉强入睡,却再也没有故梦重游。他怀疑是自己睡得不深沉的缘故,翌日加倍勤勉操劳,希望疲惫能让自己沉入黑甜梦乡,再次进入那家小酒馆一探究竟。但这次他依然没能如愿,一觉睡到了天明。

    就在他慢慢淡忘的时候,初盈告诉他,这位工部局华董为自己梦中猝死的夫人举办了一场盛大隆重的葬礼。过几个月就是他独子的生日,为了不让年幼失恃的爱子过度沉湎于悲痛,他还要开一场舞会,有很多安津市的社会名流都会来参加。

    这样一次结交权贵的宝贵机会,夏英杰不想让自己未来的乘龙快婿错过,特地嘱咐初盈带他去“德莱克先生”量身定制一身崭新的西装,不要丢了他的面子。

    不知是谁嘴快,早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巡捕房的各个角落。奥利弗自然是欣喜若狂地赶来和他勾肩搭背咬耳朵,何元卿也一反常态,和他本来不屑为伍的唐小亮等人聚在一起,一边朝他使眼色,一边窃窃私语些什么。一整天下来,克里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被一道道锐利的目光捅出了一个个洞孔。下班铃一响,他就逃命也似地飞奔出了巡捕房。

    “你怎么还没习惯啊?”初盈的偷笑传入他耳朵,像羽毛一般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感官,有些麻酥酥的。“不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克里斯本来正听着量身师傅的指令,挺身伸腿,听了这句话,马上羞红了脸,连忙摇头。

    “那就好啦,你不用在意他们的感受,我们在一起开心就好了。”初盈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如花瓣般鲜艳湿润的双唇,笑颜依然如夏日般绚烂,但语声中却透出隐隐的冰冷,“要是你辜负我,我饶不了你。”

    克里斯的心里微微发寒:若是初盈不饶他,夏家会怎么对他呢?他可能真的没有活路了。

    但是他辜负初盈,想来也决不可能——初盈是他经历那么多年颠沛流离之后,唯一给他安定和温暖的所在。

    “我决不会辜负你。”克里斯笃定的语气透着永不放弃的坚持。

    初盈笑嘻嘻地道:“我知道的,我这么好,你才没有这个胆子。我刚才很冷酷吧,像不像哪位电影明星?”

    “但是,为什么是我呢?我虽然救了你,但是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也没那么好。”克里斯等了那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如果之前只是小儿女间的玩闹,那么现在初盈要带他面对安津市上流社会的名门望族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华人总探长的女儿在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交往,如果之后他们之间再生变数,恐怕夏家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吧。

    初盈假装思索片刻,歪头笑道:“这,是一个秘密。而且你以为那些人有多光鲜亮丽,认识他们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吗?其实不过如此!他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及你,你又何必太谦呢?”

    阳光透过窗棂撒在初盈的身上,将她的发丝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他绽出一丝微笑,初盈也含笑相对:“量好了吧,他们家的衣服做得又快又好,过一个月就可以过来拿了。咱们走吧!”

    克里斯不知道的是,当他和初盈离开西装店越走越远的时候,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打开了“德莱克先生”的大门。门口铃铛响处,是另一张会让他难以忘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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