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席岁然想了一夜,始终不曾开怀,心里头一股阴霾驱之不散,更重要的是她总有一种事情要往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的无力感。

    檐下落了薄薄一层雪,席岁然一推开门就瞧见几个兰心殿的婢女在扫着雪。廊上挂了用羊皮纸蒙了一层的灯笼,冬日里不仅能做照明之用,光线印在雪上也不刺眼。

    “原以为我是第一个醒的,没成想席姑娘起得比我还早。”说话这人正是齐芃。

    两人视线相对,便算相互问候过了。

    “左右睡不着,不如起来走走。”

    齐芃了然,“你别看此刻冷冷清清的,再过段日子什么冰嬉、冬宴可就全都来了。司礼监前些日子刚把《九九消寒图》发下来,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和我一同去看看。”

    席岁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昨天孙嬷嬷的话提醒了她,如今虽然没有什么头绪,但她打算去诏狱看看。

    原主死时极为蹊跷,那一碗毒药早不来晚不来巧的是刚好掐着纪修远赶到的时候来,偏偏她穿得早了些,留下这么大一团疑云未解。只是嘉德殿离诏狱还有好一段距离,她没有圣上旨意也进不去,只能找个时间偷摸溜进去。

    见她思考着没回话,齐芃以为她不好意思拒绝,于是道:“瞧我这个记性,妹妹是个喜欢安静的,看来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

    宫宴?到时候耳目混杂,人人都忙着席面上的事,刚好找机会溜进去。席岁然连忙接话,“姐姐刚刚提起宫宴,我们也能去?”

    齐芃顿感惊讶,瞧着席岁然的样子居然是对区区一个宫宴感兴趣,解释道:“原本家宴旁人是不能去的,正巧撞上我们在宫里伴读,皇后娘娘挂念我们思念家人,于是向圣上要了这个恩典。”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收拾齐整准备前往嘉德殿。席岁然知道当今皇后是个无利不早起的人,难道如此声势浩大就只为了办个宫宴?只怕是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

    昨日只是教些规矩,这些东西昭仁公主从小耳熟能详所以也就没来,如今该说的都说完了,自然也没有不来的道理。

    如今她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宫装,盘花罗纹的下摆逶迤拖地,倒是比冬猎那天看起来更平易近人些。

    刚踏入屋里,昭仁第一眼就看见了齐芃,也不顾那些个繁琐礼节,只管与她叙旧起来。

    昭仁拉着齐芃的手,“自你及笄之后,可是许久没入宫找我了。”

    齐芃回握住,几次开口却都没说出话来,此时,也确实不是叙旧的时机。齐芃后退一步,却是微微屈膝依着规矩对她行礼,从小到大她们何曾如此生分过,如今却不得不被这世道推着走。

    孙嬷嬷说过,再好的关系也不能失了规矩,表面的样子做不足,久而久之内里也就虚了。

    众人一同跟着行了礼。

    许是昭仁在的缘故,孙嬷嬷今日极为亲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教起东西来也是极有耐心。昨日孙嬷嬷说了今天要讲的内容,大家临时抱佛脚居然也有几分像样。

    无论是配伍拟方还是研磨打篆、闻香辩香,一招一式都看起来有模有样。

    许娇话不多,低着头极为认真的将桂花、沉香之类的细细研磨起来。

    这是道耐心活,但凡制过香的人都知道要先将采集好的新鲜的原料进行晾晒和烘干,才能锁住里面的香气,如此反复几遍才到研磨这一步。

    孙嬷嬷细细说道:“调香是个慢活,可得耐着点儿性子。所谓千人千香,哪怕两个人照着同一个方子用调出来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这其中道理你们多做几次也就悟了。”

    孙嬷嬷转悠了一圈,被这屋里混杂的各种气味熏的一个头两个大,找了个借口道,“老身也乏了,你们自己先研究研究。”

    眼瞧着孙嬷嬷走远,周偲默默开口,“嬷嬷说得不错,只是有一点要注意,香料也如同药材一般相生相克,硫磺畏朴硝、水银畏□□,香料用的不好也是会死人的。”

    “啊?”

    咣当一声,许娇手里的香勺砸在了桌上。

    一句话就被吓住了,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长大的。王玉凝眉目一挑,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不屑道:“真是没见识,也不看看盘里这么多香料,哪味能要了你性命。”

    昭仁公主一脸无奈,却也不好说什么。说起伴读,其实也不全然是她的意思,与她玩得相熟的也只有齐芃一个。此番伴读只是皇后假借她之名为几个皇子相看一番罢了。

    不过这于她而言倒也是件好事,至少她又能名正言顺的见到席珩了。

    看到昭仁不说话,念及她心里自然有她的想法,齐芃也不作理会由得她们吵去。

    陈文淑看不惯她话里话外皆是诋毁别人的语气,手中动作一刻未停,道:“既然没有,又何必装腔作势的吓唬人家。”

    许娇没想到她们能因为自己吵起来,虽然吵的是她们,但此事却因自己而起,传出去只怕又要被父亲责罚了。

    许娇哽咽着,霎时就红了眼,“周姐姐也是好心提醒,都怪我胆子小,陈家姐姐莫要生气了。”

    陈文淑起身怒斥,“好啊你,我好心帮你,你却朝着她们说话。真是扶不起的烂泥!”

    真是一场好戏,王玉凝往炉子里加着香,不慌不忙的开口:“到底谁是真正的好心,人家心里自然有数呢,不像某些人何必上赶着去。”

    “你——”

    陈文淑气急上头,里外不是人。一时之间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

    前有周绍打着调香事故的幌子替陈文正摆平了一场命案,如今这周偲看起来也是对香料颇有研究的样子,这一家子都不简单。

    “哐当”

    席岁然刻意将手边的量秤一推,伴随着清脆一声,量秤应声落地,众人纷纷看向她。

    “炉子里火烧得太旺了。”

    席岁然看向王玉凝,指着桌上的错金螭兽香炉提醒到。一旁的巧月不动声色的捡起量秤,轻声放在了桌上。

    果然,香炉的通气阀门开得太大,虽然炭火和香料中间隔了一层,但也遭不住如此高温。

    王玉凝此前一直不动声色的避着席岁然,就是不想和她对上话。没有一个凶手能一直镇定自若,尤其是在见证人和受害人面前,更何况她同时占了这两个身份。

    这香都烧得变了味,她连忙去拨阀门,慌乱间衣袖带倒了香炉,滚烫的炭火掀翻出来,朝她手背洒去。

    “小姐!”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

    “妹妹小心!”

    离她最近的周偲反应也最快,扑出去推了她一把。桌几瞬间被掀翻,碗盏香勺之类的洒落了一地,所幸人没事就好。

    这动静惊扰了在侧屋里休息的孙嬷嬷,孙嬷嬷风风火火赶到时,就看到许娇愣在原地满眼通红,王玉凝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女子多的地方少不了口角之争,王太师家这姑娘的脾气在淮安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来只有她给别人受气的时候,何曾见过她这么慌乱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孙嬷嬷是宫里执掌规矩的姑姑,即使是宫里的娘娘犯了错也说得,平日里遇到这样的事必定是严加管教一番,搞不好还要罚人站站规矩什么的。只是念着她们到底不是宫里头学过规矩的娘娘,又都还是些未出阁的姑娘,这才多宽容了些。

    孙嬷嬷沉了五六分脸色,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眼神来回的扫视了一番。身后跟着的婢女倒是训练有素,孙嬷嬷什么都没吩咐就上前去对王玉凝和周偲检查了一番,确定两人身上都没什么事之后才让人收拾了桌椅。

    周偲也没成想弄出这么大动静,她说这些只是想搏得昭仁公主另眼相看,哪怕入不了她的眼最多也只是套上个卖弄的名头罢了。

    谁知道席岁然一句话,王玉凝自己就先慌了,这俩人之间必定还藏着什么事,说不定王玉凝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若是能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岂不是就能拿捏住王玉凝。

    齐芃嘴角微微挑了下,想不到王玉凝如此强势,居然也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主。席岁然的嘴她撬不开,得想个法子找机会添上一把火让王玉凝主动对她开口才行。

    孙嬷嬷自动忽视了姑娘们的争吵,也无心去当劳什子青天大老爷给人断案,这宫里的冤屈多的是了,只冷着脸开口道:“诸位小姐皆是过了千挑万选才来这宫里伴读的,说话做事可别忘了自己贵女的身份。日后回了家,谁不知道你是个入宫做了伴读的?这般没规矩还怎么指着你给各位姊妹们以正范例?日后有人议亲难免不问起我,老身可不会做那昧着良心说话的事。”

    一席话不说谁对谁错,却全都说到了点子上,这才是真正的说话。

    许娇和尤月蓉深以为然,她们出身都不算太高,孙嬷嬷这一番话算是说到了她们心里。

    王玉凝一双手缴着帕子,满脸不满,哪怕是她的太师父亲都未曾如此训斥过她,一个宫里的老嬷嬷罢了,又算什么东西?

    折腾了好一会儿,孙嬷嬷也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心思,所幸皇后交代她的事情也做完了,便给她们早早放了学。

    临走前,许娇拉住了陈文淑的衣袖,福了福身子,一脸歉然的望向陈文淑,小声说道:“谢谢姐姐替我开口。”

    陈文淑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便径直离开了,并不理会许娇。

    许娇不敢多做纠缠,站在原地兀自看着陈文淑离开的背影。

    这姑娘瘦瘦小小的一个,身边连个能带进宫的婢女都没有,席岁然注意到她指腹上有着一层薄茧,再看她调香时的动作就知道是个干活麻利的。倒不像个名门贵女该有的样子。

    “何必同她道歉?她也并不全然是为了你。”席岁然本不想多管闲事,却还是上前去开解她。

    被人撞见这个场面,许娇一时有些尴尬,转身一看才发现是那位给她解围的女子。

    许娇低声说道:“我……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做?”

    许娇颤抖着身子,情绪压抑不住的迸发出来,“你模样家世样样比我好,又有家里边给你撑腰,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是我呢?又有谁在意过我的想法。”

    “你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她。”许娇杵在原地,席岁然与她四目相对,“就同孙嬷嬷说的一般,许多事无需分个对错也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对错,大家都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你说你家世不如别人,因此处处忍让,可你忘了你在府里也是个唯一的嫡女,又是如何被别人欺压至此。”

    许娇落下泪来,一脸悲切的看向她,“是她们不讲理欺负人,你为何要帮着她们说话?”

    “你又为何要帮着欺负你的人说话?”

    “我…我”许娇哑口无言。

    这人助纣为虐,却没想过虐的人还是自己。

    她有一种预感,她与王玉凝之间哪怕没有落水一事发生,也会发生些其他事情。许娇不过是软弱了些也没有其他坏心思,她若站在王玉凝那边到时候王玉凝推她出去当替死鬼,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倒不如现下说个敞亮,该说的话都说了,就看她之后怎么做了。

    第二日,却不见孙嬷嬷继续给大家讲规矩的意思,众人面前的琴坛上都摆了一床古琴。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头发梳得很仔细,没有一丝凌乱,虽然老态龙钟,但脚下步伐却依然十分稳健。

    其他人不知道,可席岁然却是认识的。上一世李序怀琴室里放了不少名琴,她也偶然撞见他抚过几次。一年里总有那么几天,李序怀会把这位徐老请来,两人弹琴论艺彻夜不归,是一对真正的忘年交。

    这人是衡阳山吟秋派泰斗般的人物徐连子徐老,一曲《潇湘水云》弹得惊为天人,也不知道昭仁公主是多受皇帝宠爱,居然能把这位大人物请到宫里来。

    他蓦然开口,声如洪钟,“老朽平时都在宣德殿,给姑娘们授艺还是头一次。不知诸位琴艺基础如何?”

    古琴誉为众琴之首,但凡是些世家门第都会为自家子女请来教琴的老师,这其中也不乏有些琴艺出众之人,所以徐连子才多问了这一句。

    齐芃看到徐连子的一瞬间就两眼放光,显然是知道他的来历的,此时对着徐老行了一礼,“回先生,幼时学过一些,如今也能弹得来《雁落平沙》、《关山月》之类的曲子。”

    这已经是四五级左右的曲子了,对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徐连子点了点头,看表情还比较满意的样子。

    “其他人呢?”

    王玉凝、周偲和陈文淑水平都差不多,前者是王太师给请了五六个师父,可王玉凝都不愿意学,不是说师父教的不好就是说人不合她眼缘,长此以往王太师也就作罢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徐老扫视一圈便摸清了大家的水平,“别的不说,减字谱总是会看的吧?”

    这就是最低的水平了,弹琴识曲,总要看得懂才行。

    这回众人有了信心,齐齐点头回应。

    席岁然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不知作何回答。

    不应该啊,徐老皱起眉头来。

    这姑娘是席珩的妹妹,席珩师承他那闭了关的大师兄,这一手琴艺可是出了名。他问那句话就是希望席岁然能有所回应,他也能捞到一个像席珩一样的好苗子,难道竟是他看走了眼?

    再怎么不济也不能连减字谱都看不懂吧?

    这视线颇有威压,席岁然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放在炉火上炙烤。

    要怪就怪席珩,她哥哥看不上淮安城里头的那些个师父,偏要亲自教席岁然古琴。

    席珩是谁?那可是父母亲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淮安城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他一开口席父席母只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与其找些不知底细的人来教,不如让她的亲哥哥来教,定然是十分用心的。

    用不用心席岁然不知道,但席珩一天一个心思可是害惨了她。

    那时候席珩年纪也不大,还没有现在一般沉稳,教起古琴时也不按习字识谱那一套程序来,说是太过迂腐浪费时间,一天一套曲子直接教给席岁然,车轮战一般轮着来也不管她学不学得会,反正席珩在她这个岁数是能学会的。

    不是她不想学,是她那天才哥哥不让学啊。席岁然在徐老殷切的目光下抬头,硬着头皮答到,“不识得减字谱,但略微会弹些曲子。”

    啊,还能这样?其他人纷纷看向席岁然。

    徐老也是闻所未闻,若是随便一个年轻人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搞这些个野路子,他定然是要狠狠训斥一番。

    徐老端了一盏茶,揭开了茶盖细细思索着。他倒想看看这小姑娘能有几分能耐,于是颔首道:“你且弹来听听。”

    那是一床蕉叶式的琴,琴面线条流畅,通体黑单透着紫色。阳桐阴梓,古人认为桐木属阳,宜为琴面,梓木属阴,斫为琴底。

    这床“纯阳琴”的面和底却皆为桐木所斫,声音更加透彻明亮,席岁然仔细观察了一遍,心里便有了底。

    她微微福身,端坐在琴坛旁,左手放在琴颈上,右手轻触三弦,在弹奏前试了试音。

    那分明是个勾挑的手势,齐芃看见她大指指甲尖抵住食指作“箕斗”状,而后将食指推出,这动作不偏不倚、力道正好。饶是她这种练了好几年的熟手,也做不到一开始就能在一床新琴面前把握住力道。

    徐老眼前一亮,端在手里的茶半天没喝下一口,她这一手与鸿雁南飞、孤鹜顾群颇有相似之处。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琴音婉转柔和,似暗夜和风、雨打芭蕉,远听沉静无声,静听犹在耳畔。

    “铮”的一声,恰兵刃划破天际,琴音一改婉转低沉之势顿时变得高亢激昂,仿佛身处戈矛杀伐之中。

    徐老只觉眼前云水奔腾,仿佛置身九嶷之巅,激起他对山河残缺、时势飘零的无限感慨。

    席岁然一挑一打摘,结束了最后一个泛音。

    门外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妙极!这么好的琴音,徐先生怎么藏着掖着不肯在宣德殿露上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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