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

    十一月的京城,国贸。

    手指露在袖外是冰凉的。

    苏曼捋了捋薄青旗袍的半截袖子,打定主意要风度不要温度,只因她今天的采访对象是一位重磅级人物,一位新晋HauteCouture服装设计师,以古典低调耐看的基础款衣物见长。

    在这两三年间,这位设计师在四九城中声名鹊起。

    用如今网络热门的词汇,这位设计师走“老钱风”路线。

    前不久的亚洲互联网论坛峰会,一位独角兽公司老总上身了一套平驳领双排扣西装,将那四十来岁大腹便便的肚子收束在两排扣子下,配合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和闪闪发亮的丝绸领带,本来还被嘲“又油又土”的暴发户老总,成了那几日网友们心中的“智性恋crush”。

    当网友们都在尖叫着将其奉为crush之时,一位对服装颇有研究的博主一针见血。

    “我不得不说,虽说老总成了西装暴徒亮瞎我的钛合金狗眼,这固然有老总自身拼命呼吸收肚的缘故,但最大的功臣一定是这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西装!”

    “这套西装的剪裁太完美了,完美到给业界演绎了什么叫‘扬长避短’。这设计师也太牛了!”

    网友们火眼金睛,很快扒出这位设计师,就是如今在国贸四层拥有独立制衣办公室的孟佳期。

    也就是苏曼今日的采访人。

    脚踩八厘米的高跟鞋迈出电梯门,苏曼内心隐约有不安。这是她第一个上手的重点版面,爆料要足,要吸睛。

    前期的采访准备她足足做了两个星期,光周边采访就做了两位,对孟佳期的印象只有:

    专业、霸道、蛮横。

    孟佳期专注基础款的衬衫和西装,作品没有刺绣和钉珠,全靠材质和剪裁取胜。

    剪裁的好坏最见服装设计师的功力。

    此外,她对作品有绝对操作权。这为她惹来了不少争议。

    “做个衣服而已,还绝对操作权,真没必要。她是在给皇帝缝制新装吗(狗头)”

    “就是,我觉得还是营销的成分大于实力。”

    “据说,那位老总曾提出想更换西装的袖扣和领带款式,被这位设计师一口拒绝了,理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曼得了主编的授意,购买boundge本期杂志的读者绝不是想看一位设计师谈论领域心得,而是想看关于孟佳期的一切。

    说白了,就是看八卦。

    她26岁就才华横溢。她的成名路径是怎样的?在尚未成名之前,她经历了多少沉淀?她师从谁,继承了谁的风格?

    据说,这位孟设计师还很漂亮,从脸蛋到身段都是顶级,爱慕者和追求者众多,但仍保持单身,前不久刚拒绝了一位互联网新贵的追求。

    她住在西城区一所公寓中,据说那所公寓楼下,经常有豪车彻夜停留。

    传言真真假假,采访提纲上,都是很冒犯的问题,采访是一门冒犯的艺术。苏曼需要从她那里挖掘出独家的“料”来。

    年轻的女记者翻看采访提纲,隐有不安。

    但出乎意料的是,苏曼对孟佳期的第一印象和网友的印象截然相反,是美丽、温柔、疲倦。

    孟佳期烫着油画卷,黑发像瀑布一样披垂脑后,两道远山眉在她脸上显得协调舒适,紧紧地括住她那张鹅蛋脸。她头发乌黑,唇红齿白,当真是被造物主偏爱的存在。

    十一月中旬的寒冷天气,她穿浅米色的大衣配阔腿裤,垂坠感极好。她裹在大衣里,神情慵懒如猫咪,一只细白的手撑在下巴处,眼底的青晕透露出她工作的繁复辛劳。

    她听着记者的提问时,眼神会注视着人,十分认真,这让苏曼觉得很受重视。

    她的嗓音也很特别,有一种沙样的质感,却不是金石的铿锵,在沙哑中透着两分女性特有的甜感。

    她还抽烟。苏曼在她那张摆着白色马蹄莲的斗橱上看到一个瓷釉的烟灰缸。

    “思路是扬长避短,适合客户。”

    “开工作室的部分原因是早年时期熬得太狠,身体受损,想多休息,况且我有合伙人能处理好大部分问题。深层的原因是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完全受到公司规章制度的束缚。”

    “我并非要求有百分之百的操作权,但我希望客户提出的要求,满足‘扬长避短’和‘适合自己’的前提。不符合这两个前提的,那还是听我的吧,我改出来的,绝对让客户穿上去好看。”

    她说到这里时歪一歪头,有种小猫样的灵动俏皮感。

    苏曼被她逗得露出上排牙齿。

    整个采访过程推动得犹如水流露石一般顺畅。和孟佳期的谈话是有来有回的,她会抛梗,会接梗,偶尔插一句小小的反差,让人看到她精致外表下也有俏皮、活泼的一面。

    但是,苏曼也渐渐发现,不知孟佳期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直在引导着整个采访的进程,她刻意模糊那些和经历有关的问题,似乎有不想被挖掘的经历。

    苏曼从一位周边采访对象那儿得知,孟佳期曾在Savile Row当过学徒——伦敦萨维尔街,男装高级定制的代名词。

    要知道,在萨维尔街当学徒,门槛极高,学制衣就要五年。

    孟佳期如何得到了刻板古典的老英伦裁缝青眼,又从哪里来的五年去学制衣?

    但是苏曼试图将话题转到这段学徒时期时,却被孟佳期一一巧妙地避过,将话题引到别处。

    “单身只是因为想单身,对婚姻和爱情没有迫切的需求。”

    “那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很多设计师都有自己的灵感缪斯,众所周知,尚美巴黎的灵感缪斯是约瑟芬皇后,老佛爷卡尔·拉格斐的灵感缪斯是雅克·德·巴谢尔...”

    “网友从您的西装里看到了集贵气、绮靡、刚强和阴柔,所有矛盾于一身的气质,您做出的西装,似乎和别人有不一样的味道。请问,孟小姐您心中有灵感缪斯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苏曼注视着孟佳期。

    “没有。”孟佳期沙哑又轻佻的否认。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滑轮打火机,橘色火苗蒸腾起丝丝缕缕气幕,模糊了她此刻的神情。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苏曼发现,她脸上的表情起了一些变化,眼中雾气朦胧,像是有两尾金鱼游过之后荡起的波纹。

    这样的沉默,本就让人生疑。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电话打破了片刻宁静。孟佳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声说一句“抱歉”,便走入被原木栅栏格格开的休息室内。

    苏曼等在原地,不知所措,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不知她方才的问题是否冒犯了孟佳期。

    两分钟后,孟佳期从休息室内走出,浅色大衣的下摆翻飞。

    “抱歉苏曼,采访未完成的部分我让助理代答。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

    她匆匆和苏曼道歉,那张脸上,忽然有了可以称得上是摇摇欲坠的神情。

    *

    孟佳期的接到的电话是一个境外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律师专业又彬彬有礼的口吻。

    律师说要找她谈论财产赠予的合同,他的委托人决意将旗下一半的遗产赠予孟佳期女士,并为此缴纳了数额夸张的产权变更税。

    而今天,是产权变更即将启动的日子。

    孟佳期似有所感,手指颤抖。律师列出一长串名单,委托人在苏黎世银行的账号,巴黎法兰克福大道的联排公寓,比利弗山庄的豪宅,坦桑尼亚的红宝石矿藏,澳城的赌场。

    孟佳期一项项听过去,咬住嘴唇,心里有某个角落很疼很疼。

    她脸色苍白,唇角扬起的微笑堪称讥讽。

    “你的委托人是谁?”她打断律师的话。

    “抱歉,无可奉告。”

    “如果无可奉告,那也不必将这些遗产转赠予我。”孟佳握着手机,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一丝哀伤。“我并非不知道他是谁。他姓沈。”

    后半句话,她用的肯定句。

    “我的委托人是Joseph,沈宗庭先生。”终于,律师松口了。

    “那您刚刚说的是,遗产?”

    终于,这一刻她的心猛烈地钝痛起来。她脑袋嘈杂成一团,似乎还有那位记者的提问,孟小姐您的灵感缪斯是谁?

    她没有回答灵感缪斯是谁的问题,但是遗产律师却说出了沈宗庭的名字。

    视野中只余下黑白二色。她胸口被巨轮碾压而过。她已经三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不想一听到,就是他向世界宣告死亡的消息。

    沈宗庭。沈宗庭。

    没心没肺的沈宗庭,x爹养的沈宗庭。凉薄的沈宗庭,活该没人爱的沈宗庭。

    孟佳期泪水汹涌,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翻来覆去的骂。

    x爹养的,有钱了不起啊?谁要你这破遗产了?

    “他真的...?”

    “抱歉小姐,我也没有明确的消息。”律师回答她。

    有一瞬间,孟佳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沈宗庭那样一个人,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什么事情在他身上发生都有可能。

    紧接着她想起沈宗庭那张总是吊儿郎当,时时刻刻都在调笑,却又兴味索然的脸。她还记得最初见到他时的场景。

    沈宗庭明明是繁华本身,却选择坐在宽大沙发的角落里,当一个背景板。

    他那晚穿的衣服她现在还记得,他大衣的款式,他黑色手套在大衣口袋中出露的幅度,这些琐碎的记忆像是被冬眠的田鼠藏坚果一般,藏在某个记忆的洞里,只需稍一挖掘,便源源不断地冒出。

    还有他们肌肤相贴时的感受。

    他倾下身,用牙齿咬开她拉链,浓密黑发触碰到她腰侧时,引起的细微颤栗。他冰凉的手指按着她的腰,留恋那一截浑圆、细瘦,柔软。

    “有一句诗怎么说?楚王好细腰,那我现在是楚王。”他唇覆上去,嗓音低哑到极致。

    孟佳期挂断和律师的通话,踩着美丽刑具一样的高跟鞋拦下计程车,“砰”地一声关上门。

    在如沸的人潮和汽笛声交织出的声浪里,司机问她你去哪里?

    去机场。

    随后她打开购票软件,买最近一趟到港城的航班。

    在港城机场落地,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先于她到达这里,她穿着风衣和长裤,勉强保暖。

    冷而密的雨丝钻进她领口,在她发上撒一层糖霜样的雨珠。

    孟佳期抹一把脸,罕见地感到狼狈。

    她完全是凭一股冲动来到这里。来了才发现,来这里又有什么用?站在港城人潮如织的街头,她得不到关于沈宗庭任何的消息。

    就算他死了,她也只能远远地,在一个完全得不到任何消息地方,徒劳地缅怀。

    机场内部的等候区域,墙上挂一块巨大的LED屏幕显示牌,牌上线条如爬行的蜘蛛。孟佳期匆匆扫一眼,所有她知道的、为沈宗庭打理资产的金融机构,指数都在狂跌。

    每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金融机构的动脉破裂喷血。

    沈宗庭是不是也在出血?还是已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死去?

    她如一具麻木的人偶,踩上机场电梯,一节节坐下去。

    就连路过的西装男士好心问她要不要一把伞,她都没有听见。等出了机场大门,熟悉的广播女音伴随辽旷音乐响起。

    “温馨显示,您已进入港城,即将带你领略港噉风范,华灯初上良港天成,邂逅维港之靓,粤z港牌同你冲上云霄,欢迎嚟港城,港城欢迎你。”

    这瞬时将她拽回六年前,岁月洪流奔腾的最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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