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崇元十年,都城煌州通往殽城的官道上,一支送葬的队伍正热热闹闹地前行着,这不是普通老百姓家的丧礼,而是当今皇上在为自己的祖母淑显皇后迁坟。

    浩浩荡荡的队伍,文臣武将奴仆侍婢皆颔首低眉,面露悲戚,各位亲王重臣的女眷们更是时不时地擦泪,而载着天子的轿中哭声更是绵绵不绝,轿边的内侍则时不时挥动下手中的拂尘,一见拂尘挥起,那百十来个扶柩而歌的少年郎就开始压低声音吟唱起来,让队伍能尽量听到陛下对祖母的深切哀悼。

    自从被选为挽郎,这几十个世家子弟从形容仪态到行路步调,从挽歌唱曲到各项流程仪式已经训练了三个月,何时该落泪、何时该悲恸、何时该放缓步伐、肩膀要如何垂才显悲态......早已烂熟于心,可惜昨日突降暴雨,一路上泥泞不堪,练了许久的步履沉重倒像是脚陷在泥地里拔不出来一样。

    从寅时便出发,走了将近三个时辰,傅其豫不但嗓子唱哑了,脚上的鞋袜也已经磨破了,泥浆灌进鞋里,走起路来如脚上灌铅,不免有些走神。

    “太祖皇帝从前是武将,在外征战多年,与淑显皇后这个原配感情不睦已久,死后也不愿意合葬,就将淑显皇后葬在山南道老家,先帝都不敢将母亲迁来与太祖合葬,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事儿呢?”

    “以挽郎入仕,这种专为官宦子弟设置的终南捷径,真是丢人,显得我才学不行似的,不如科考,还体面些,唉,父亲向来不管我的,怎么突然如此着急?”

    “陛下近日多次提仁孝之道,还让诸位王公子弟每日诵读《孝经》,现在哀泣之声久久不绝......难道是因为太子在母亲穆贤皇后祭日时还在宴饮之事,要借此敲打太子吗?”

    正想着,垂头含胸的傅其豫却一头撞到了前面举幡的宫人身上,他身体站稳后,才惊恐地发现整个队伍都停下来,挽歌也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唱。他是站在两列挽郎最前面的一个,此时与身后的章远恭已经差了明显的一截距离。

    章远恭是刑部尚书章明(字子亮)的侄子,父亲早逝,跟着叔父章明一家生活,虽然已经13岁了,个头却矮小瘦弱,傅其豫扭头便看见他站在那里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见傅其豫没反应,这孩子拼命挥了两下手,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在做什么?回来——”

    傅其豫小心翼翼地退到章远恭前面,垂手站立,稍稍侧头提醒章远恭,“不要出声。”

    可章远恭却忍不住地嘀咕,“前面好像有人摔倒了,我看到有人倒下了,你怎么......”还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一队军士从后面朝前面跑过去,虽然摔倒之人已经赶紧站了起来,但是还是被几名军士给带走了。

    队伍继续向前,傅其豫经过刚刚摔倒之人砸下的坑时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迁葬的陪葬品极为奢华,动用了大量的马、牛与骆驼,粪便随处可见,刚刚那位宫人便是踩到牛粪上才,这泥水地本就湿滑难行,又踩到那湿腻冒着热气的牛粪......傅其豫不愿意细想,继续垂着膀子唱着已经排演了无数遍的挽歌,不过奇怪的是,陛下的哭声似乎停了,因为内侍手中的拂尘没有再动过。

    二

    而当丧葬队伍快进入殽城境内时,傅其豫恍惚听到了闷闷的敲击声,可细听之下又没有了,过一阵又似有似无。按照礼部提前的安排,途径殽城境内的巨佛岩一带时,挽郎停唱,乐师们也不再奏乐,只因淑显皇后身前礼佛极虔诚,这一段安静通过以示对佛的敬重。也就在这段,傅其豫听清了,那敲击声是棺材里传出来的。不止傅其豫听到了,许多人都听到了,消息也随着内侍省官员快步疾走,传到了前面的龙撵之内。

    很快几位军士便骑着马,在葬礼的队伍两侧传达圣意,“继续前行,不得耽延,妖言惑众者,斩!”队伍中本来还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声,此刻却都不敢再言语,队伍继续朝着殽城曲山下的陵墓前行,哀乐与挽歌再次响起在山间的路上,那棺材内的敲击声再也无人听得见了。

    不过,声音盖住,众人的耳朵听不见了,眼睛却又被吸引住了,没过一会儿,棺木上盖着的锦被上正渗出血来,一路滴下去,虽不多,那过于鲜红的颜色却不容人忽视,队伍逐渐有了些异动,却也没人敢有大动作。送葬的氛围下,这滴滴答答的血滴,让几个举着纸人纸马的胆小宫人有些害怕了,不由地手有些抖动。这一下,道路两旁的山路上围观的老百姓有眼尖的便看出来不对劲了,更有胆大的竟想冲过两边值守的军士,上前看看发生了什么。

    消息再次传到了前面的龙撵上,队伍虽继续前行,却逐渐偏离官道,两边的百姓也被驱赶到远处,不久送葬队伍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谷平地中,这下终于停下了。

    而后,圣上新设的左右威武军便自队尾开始屏退众人,淑显皇后的棺木被置放在原本到了皇陵后才要搭建的架子上。而后内侍省宫人又抬来了帷帐,将棺木一圈团团围住,左右威武军在帷帐外站的如铜墙铁壁一般。

    三

    帷帐外,阳光逐渐毒辣起来,地上潮湿的泥水被这么一蒸,闷热异常,已经走了几个时辰,此时有些宫嫔便支撑不住,竟晕了过去,随行的太医们一部分被留在了帷帐内,另有几个则忙着在外面为这些宫嫔医治。

    而这百十来个挽郎也自不必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公子,今日这样边走边唱了几个时辰,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在烈日下更是抱怨不已,索性陆陆续续走到山脚的树荫下乘凉了,等侍候在帷帐内外的官员们发现自家孩子行为不妥之时,早已无法挽回,因为陛下自帷帐内走出时,正好看到了这群穿着挽郎黑底白丝滚边长袍,头戴特制白冠的公子哥们正横七竖八地待在树荫下,或坐或站,不一而足。

    “快,去给陛下磕头。”在原地待命的傅其豫看到陛下的华盖自帷帐中移动后,便赶紧拉上章远恭,刻意绕了一下,从那片树荫相反的方向朝皇帝的华盖处跑去。

    就在卢肃玄满脸愠怒地看着树荫下那群挽郎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小民傅其豫”

    “小民章远恭”

    “叩见圣上。”

    卢肃玄看了看远远地俯伏在地的二人,没有吭声,只听见那个叫傅其豫的少年接着说,“圣上辛劳,小民原不敢惊扰,只是已有多人有暑热症状,恐误了吉时。小民恰好知道此处有一山泉,恳请圣上允许小民去取水,先解众人之热。”

    傅其豫的父亲傅叔平与哥哥傅其旻此刻都侍立在圣上边上,傅叔平自太祖时入仕,如今以三朝元老的身份获封宣平公,身份尊贵,而他的长子傅其旻不到而立之年,居刑部员外郎之职。

    傅叔平与傅其旻父子二人见状,赶紧跪下请罪,“犬子顽劣,不知礼数,冲撞了陛下,求陛下恕罪。”

    傅其旻扭头朝远处的弟弟怒斥到,“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赶紧退下!”

    皇帝卢肃玄身边的余内侍见状,又看了看陛下的脸色,说道,“陛下,方才有人摔倒之时,挽郎中镇定自若,依然不停唱的便是宣平公家这位二公子了。”

    卢肃玄听完后,点点头,“很好,宣平公教子有方,你引路,叫上几名军士与你一起吧,山泉水取来,众位爱卿饮水歇息罢,便出发吧。”

    傅其豫和章远恭带着军士们取了山泉水回来后,棺木已然盖上,队伍也整肃的差不多了,皇帝宫嫔,和众位臣子喝了水,队伍便出发了。

    淑显皇后的棺木停罢,第二日方能入陵,是夜,卢肃玄在行宫内住下,而几位公主与嫔妃则去了曲山上的玉觉寺内。

    四

    傅其豫与一众挽郎在官驿住下,傅其豫与章远恭二人同住一间。由于白天过于疲累,章远恭年纪又小,他一躺下便酣然入眠了,傅其豫却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淑显皇后的棺木内一定有什么,可为什么在山谷中停下检查后,皇帝与众大臣出来后都一言不发呢?越是无人说话,越是有大事。细细思索白天的情形,傅其豫突然想到,在他和军士们取水回来时,似乎有一队人马朝着西北方向离去,那是往都城煌州的方向往回走了。当时急于献水,没有细究,现在想来,那些军士装扮仿佛是金吾卫。

    “没错,从山谷启程后确实没有再看到金吾卫中郎将严安了!”傅其豫猛地坐了起来,“他们这么急匆匆离开,一定和淑显皇后的棺木里的发现有关。”

    正想着,门口仿佛有声音,傅其豫吓了一跳,还没待他反应过来,房门外传来了清晰的上锁声,“有人在锁我们的门?”傅其豫顾不上害怕,灯也来不及点,赶紧光着脚冲到门口,一拉,果然门从外面被锁上了,而门外的人影也马上闪开不见了。

    “你赶紧起来!我们被人锁屋里了!”傅其豫使劲儿地晃了章远恭半天,这孩子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你怎么还不睡啊?明日还要早起呢.......”

    “起什么啊!门被人从外面锁了,不能睡了!有人要害我们!”傅其豫点了灯,灯光一照,加上被这几句话吓到了,章远恭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会是他们吧?”章远恭像是想起了什么,“刘毅他们,今天他们去树荫下休息被陛下看到,脸上肯定没光,而我们俩却跑到陛下面前抢着立功,今日晚膳时,他们就有人故意端着肉汤往我身上撞了。”

    “刘孟言刘相的儿子刘毅吗?”傅其豫问道,心里还诧异,刘孟言身居侍中之位,当今朝堂权势之盛没有超过他的,他儿子刘毅是此次挽郎中年纪最大的,怎么如此莽撞?

    “哼,什么儿子?”章远恭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身世不明,不知道哪里来的,刘相收了做养子的。”

    这个事情傅其豫也有所耳闻,他今日到是没有留意这个刘毅,不过从前在一次围猎时见过,为人张狂浅薄,“倒也有可能,真是他们的话,倒不怕了,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天子就在不远处的行宫,他们岂敢放肆?”

    “你是不怕的,你有父兄护着,我不行啊,我终究只是叔叔的侄子而已,他能送我入启文院读书,又为我争到这挽郎入仕的机会,已经是恩比天高了,我现在竟得罪了这许多达官显贵的公子,以后可如何是好?”章远恭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你......你别这样,是我拉你过去的,他们恨也是恨我啊。”傅其豫看着章远恭有些不忍,章远恭说的没错,他叔叔章明如今虽是刑部尚书,颇有势头,可毕竟只是寒门出身,在朝中根基不深,又深陷太子与敦王之争,章明如今的一切都是依仗敦王,万一他日敦王一党失势,章家亲儿子尚且不一定能保全,更何况这个侄子?

    “他们哪里敢恨你?晚膳时那汤他们也不敢往你身上泼啊。”章远恭说着,长叹了口气。

    傅其豫见他这样,只能细细跟他分析道,“今日的情势之下,得罪他们和得罪天子之间必然得选一个,你选哪个?如果让天子以为你也在那树荫下,你这挽郎恐怕要白做了。我虽然并不想靠做这辇脚之徒入仕,可我也不得不为我父兄考虑。在树荫下乘凉这事,可不止脸上没光这么简单,万一天子降怒,可不止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整个家族怕是都受牵连。”

    傅其豫又朝外面努努嘴,“这些个只会靠倒汤锁门这些小把戏泄愤的人,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群草包罢了。”

    傅其豫刚落音,就听见自己口中的某个“草包”叫了起来,“开门!谁锁了我的门?哪个干的,小心我扒了他的皮!”

    这一喊,很快就有了响应,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喊开门,看来大家的门都被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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