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周末晚上,导师一个文件下来剥夺了江芜的美好夜晚。导师就喜欢搞深夜突击,美曰其名历练,但累死累活无关紧要的全砸给江芜这一堆实习生。

    江芜躺在床上整理公司X活动名单,眼皮快耷拉到床底。电脑屏前闪烁得眼睛酸涩,江芜揉揉眼睛,掠了眼右下角的时间

    ——01:44。

    她叹了口气,认真思索明天能不能爬着到工位。

    光从门底缝透出客厅,江柘起身喝水,瞧见地板的光亮。

    他轻叩房门。江芜听见声响,头也不抬道:“进来。”

    江柘推开门。

    “怎么不开灯?”江柘注视床上的江芜,后者正噼里啪啦疯狂敲字。

    “很快就赶完了。”

    开关‘啪’一声,房间亮起来。江芜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眯着眼缓了会。

    “饿不饿?”

    “不饿。”江芜摇头,肚子往里缩迸发出抗议。

    江柘挑眉,江芜霎时脸胀得绯红。

    江柘没宋娇娇口中那么不会过日子。他系好围裙,按下键往外扭,在灶台前有条不紊。

    江芜在后面桌子静静瞧江柘,男人单手将鸡蛋翻面,修长的手伏在灶台控制开关处,食指轻敲表面。

    男人视线扫过来,江芜慌张低头。

    江柘三两下煮好一碗鸡蛋面,流心蛋铺在上面,看起来食欲大振。

    江柘把鸡蛋面端到桌子上,问:“才实习就这么拼?”

    姑娘答:“多多学习嘛。”

    “最近这么忙,都往公司跑了?”

    可不是么,自打江芜住下来后,江柘发现江芜似乎很忙碌。除了周末难得出现,整天都不见人影,早上匆匆出门,午饭和晚饭都找不着人,每天几乎将近凌晨才回家。

    江芜含糊应了声,一口咬下大半边蛋,蛋黄流下来,几滴橙黄挂在江芜嘴角。

    “注意点吃相。”江柘指腹刮去江芜唇边的黄液。

    七月炎炎闷热,江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生烦闷。

    房间没有空调,直立式风扇咿呀无力灌出暖风。

    江芜赤脚到窗边,推开玻璃,燥风溜进房间,拂起额角的发丝。

    叮——

    手机屏幕发亮,江芜垂眼,刘三无的聊天框弹出来:

    【又找到一单,三年级英语家教,两小时210。】

    江芜敲打一行字发过去:

    【行,谢谢。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刘三无:【小朋友去旅游了,大概一周之后,我把家长微信推给你。】

    【ok,还有没有别的?】

    【还找???】

    刘三无连打三个问号,又跳出一句:

    【你要是哪天过劳死了我可没法跟你爹交代。】

    江芜回了句谢谢,直接封死了刘三无的话匣子。

    -

    -

    -

    炎热的三伏天,球馆的运动激情依旧不退却。散架的羽毛球和过道的保温瓶被一双双手拿起又放下,顶部的排风扇呼呼转,在球馆的某个角落刻上盛夏的光。

    宋狗一见到徐光,就说那新疆姑娘好像带了个男朋友来。

    新疆姑娘是上个月过来的新客户,徐光一眼就被勾着魂不守舍,亲自下场带了姑娘半个月。

    没想到新疆妹妹名花有主了。

    这年头爱情和面包都供不应求。

    徐光脸顿时绿了,阴沉拿起表单在宋狗那列的高能训练魔鬼班打红勾。

    林华进门,抖了抖空调百叶,只灌热风,球服贴着汗水直流后背难受不已。

    他说哥这台空调一阵好一阵坏的,该买台新的了。

    这话正正扎着徐光的心肝!

    说你小子想的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阵子拉广告和团建的钱感情没从你裤兜子掉,没听声响不会疼啊!一天一天的干想着扎进休息室,不给老子拉客源,堕落!

    小眼睛一扫,精准逮到刚在长椅坐下的李朗,又开始一连串攻击:“你个小伙子不加把劲!整天畏畏缩缩的!你知道大学有多少男生不?光是在咱们馆里的,就有几个老朝着江芜挤眉弄眼的!咱妹这样的条件,那不是人见人爱!就你小子!得天独厚的机会,不知道珍惜!”

    “哥,不是,我,我们也不是每天见面。”李朗脱下右手的护腕,没想到火力转向了自己,舌头打结。

    借口,都是借口!你不会去找人家啊?我请问呢,你腿是钉在这个球馆了吗?出了这门动不了?机会都是创造出来的!……

    不是哥,你误会了……我也不好经常找人家,人家每天又是实习又要兼职的,我去不是给人添乱吗——

    李朗忽然打住话头,盯着长椅角落里的江柘,满脸难以掩饰的慌张。

    “什么?”江柘捕捉到重点,犀利的双眸湮灭光斑。

    李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支吾道要去前台拿单子,被江柘一个眼神紧紧钳制在原地。

    他勾勾手,你过来。

    江柘坐在长椅上瞧他。

    李朗读懂了那眼神。

    不过来也行,分分钟刀了你。

    中午下班,江芜到写字楼对面的面包店匆匆挑了一盒三明治。她坐了两站地铁到达家教的小区。

    天气预报晴空万里,整片天一连几个小时却是雾蒙蒙的。

    小区门口的大爷和江芜混了个眼熟,两人每天都叨叨上几分钟,日子长了,大爷便掐准点在杆子旁边等江芜。

    今天不对劲,大爷坐在保卫室里,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江芜走过去,熟悉的身影跳进眼眶。

    江柘?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往回走,随即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叫住。

    江芜心里叹口气,转过身,江柘已经在她面前。

    “你中午都来这做家教?”

    姑娘心顿然一抽,他怎么知道自己来做家教。

    “嗯……”江芜赶紧解释道:“我的实习经历还没够,趁暑假补齐。”

    她说完,心里没底,不敢看江柘,眼珠子转来转去,扫视门口石匾的盆栽。

    那大爷闻不着这头灼灼燃烧的火药味,饶有兴趣看两个小年轻。

    江柘没顺着继续说,又问:“吃饭了吗?”

    “买好了,准备吃!”江芜终于抓住了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回答的问题。

    江柘垂眸,停留在江芜书包侧兜的一个三明治。

    “就吃那个吗?”江柘微蹙。

    江芜心虚垂下脑袋,专注看手里的书包绳,几乎耳语:“我又不饿。”

    “为什么?我想听真话。”

    清潺落音,他等待女孩真实的回答。

    江芜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攒钱。”

    “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自己需要。”

    “这么缺钱,为什么不找我要?”

    江芜眼神闪躲,装出一副轻快的样子:“哎呀,我都成年人了,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再说了,我赚了钱,有时候也能替你分担一下呀。”

    “你前段时间手心长满水泡,是因为每天去饭店干后勤杂活吗?”

    他知道了。

    江芜喉咙里挤出一道气:“谁告诉你的。”

    “我想知道这些并不难。”江柘垂眸瞧她,一笔带过:“问题是你,江芜,你这么累死累活,到底是有多缺钱?”

    一开始,江柘并没有想要干涉的想法。江芜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许多大学生都会选择做家教提升自己,还能实现半经济独立。

    可当知道江芜跑到饭店打杂工,还日夜高强度打几份工,他便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一个姑娘家多危险。况且,他实在想不明白,江家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小姑娘这么拼命。

    “你作为一个学生,有这么一个平台,你就应该把所有心思放在学习和自我价值提升上面,该努力努力,该吃喝玩乐吃喝玩乐。你好好想想,你家里人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吗?”江柘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悲悯和不甘。

    江芜鞠着的笑容仅剩僵硬。

    “什么‘我家里人’?”

    江柘皱眉:“非得咬文嚼字是吗?”

    江芜瞪圆了眼,提上语气:“是你在咬文嚼字!”

    江柘不跟她争这个,江芜那股劲却软了下来。

    她眼里尚带着倔强:“因为,你需要。”

    学习需要,考试需要,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生存更需要。

    ‘嘭!’一声响,小区出口的一辆车直接撞上了起落杆。

    看戏的保安大爷吓了一大跳,拉开保安亭的玻璃门,一路小跑过去,边吹哨边嚷嚷:“哎呀!一条杆2500啊,爷爷您也忒随心了!”

    “每天打这么多份工,又是家教又是去饭店干活,还往球馆拉人,是因为这个?”江柘声音很轻很轻,睫毛粒粒微颤。

    被江家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纵身跃下蓬莱,是因为他。

    “江芜,你并不欠我什么。你过好自己的生活,没必要这么累。为了我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毫无意义。”

    是啊,很累,真的很累。

    那天她匆匆找到刘三无,便在心底暗暗立誓。攒钱,攒更多的钱,她第一次对铜臭之物趋之若鹜。

    有了钱,江柘便可不再为了生计放弃自己的本该充满希望的前路,像所有骄傲的少年一样张开手臂拥抱属于他的乌托邦人生。

    咬咬牙,她接了一个又一个兼职,耗尽脑力的、耗尽体力的,她都来者不拒。

    那段日子,更像是在赎罪。

    为江胜赎罪,为自己赎罪。

    每日起早贪黑,根本没时间顾上一日三餐,在学业压力和兼职之间焦头烂额……

    只有在姜庄不断奔波的每时每刻,她才觉得自己是对得起江柘的。

    好像她对自己越狠,就越能缝补上这黑暗的五年。

    但是

    姑娘攥紧手里的细绳,随南湾溪风缓缓而来,伴着潮湿。

    她说,有必要。

    “江柘,我不想你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也想帮你!”

    “我们是,是一家人啊。”

    最后一句话没了底气。

    密麻小针直冲眼睑,刺痛着泪腺。

    隔着半模糊的眼窗,她看见9岁的江柘第一次参加奥数比赛,领了省里的一等奖奖状。江芜很高兴,抢过江柘手里的橙红奖状举到头顶,绕院子跑一圈又一圈。

    街坊邻里指着江柘说,这孩子以后出息着呢!

    李栗听了自然高兴,宠溺抚摸江柘的脑袋。

    她看见13岁的江柘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华附中,成为同学眼中的传奇哥哥。

    15岁的江柘,作为华附中代表参加省赛。

    老师家访,说再过两年,江柘就能为南湾争光了。

    李栗笑得温柔,她说不求这孩子什么,快乐自在就好。

    倒带卡在原点,往事幕幕模糊。

    逆时针回涌,昔日少年清晰在她眼前,少了眼尾的傲气,少了晕在盛夏的神采奕然。

    敛起意气风发的模样,眉眼间淡漠灰凉,似晚暮沟壑。

    前程光明,快乐自在,皆荡然无存。

    谁把那个孩子藏起来了。

    江芜找呀找,找不到那个孩子。

    妈妈会心疼的,江芜会心疼的。

    下午两点一刻,江芜的学生在楼上等她,江柘的训练即将开始。

    他们都没有空隙停留。

    分别之前,江柘说,江芜,我不需要你这样。

    江芜踏上阶梯,海浪拍打礁石,一涨一落,江芜的泪水也随着浪涌上礁石。

    她发现自己没有带纸巾,午后的光亮晃得她发慌。在无人的转角处,她慢慢蹲下,双手撩起衣尾,拭去眼角的泪。

    可泪水根本没有休止符。

    她哭得小心翼翼,双手环紧脑袋,抵住不断伏动的身体。呜咽溜进漆黑的下水道,一叶舟哗啦随波逐流。

    蹲到双腿发麻,她接到家长妈妈打来的电话。江芜吸了吸鼻子,克制住颤动张合的牙齿,礼貌道歉。

    双手撑住膝盖,颤着直起身,脚底发麻,伸长腿三步跨上去。

    补课时江芜走了几回神,分针滴答滴答转了两圈。

    她收拾好教案,走出小区。

    门口的保安大爷朝江芜招手,豪迈道,姑娘,快过来!

    江芜一头雾水,走到保安亭。

    大爷弯腰打开桌下的柜子,笑眯眯拿出一个保温碗。

    “这是刚刚跟你一起那小伙子放这的,他说等你下来把这给你。”

    “那小伙子说是你哥哥,你个女娃娃忙着兼职赶不上吃饭,让我务必把这饭交到你手上。你这小姑娘,再忙也不么能饿着啊,快吃完它,别让家里人担心。”

    江芜眼睛酸胀,低声说了句谢谢大爷,双手握紧保温碗离开。

    手机滴滴响,江芜点开看,同组实习生私信说组长下新任务了,赶紧回去报到。

    另一条,是江柘发来的。

    【最近回学校吧,几个兄弟过来,要在这边住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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