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许文拓侧身入座,懒洋洋靠在软皮靠背上,饶有兴趣打量江芜。

    江芜不习惯这张扬的目光,将照片放回桌面:“不用啦,谢谢。”

    “帮我挑挑?”许文拓摊开手:“选五张你觉得不错的。”

    江芜这才留意到,方桌上铺了密密麻麻的照片,全是风景图。

    “你的构图很棒啊!”江芜细细看一张张照片,忍不住称赞,亮晶晶的鹿眼对上座位上的摄影师。

    “那个,嗯,同学?”虽然两人见了好几次,但从来没有交谈过,江芜自己也不太确定怎么称呼,只知道他俩都是同一届的,男生在上海读大学。

    “这个地方是哪里呀?” 她又拿起最初的照片。看了这么多,那颗钴蓝宝石印象最深。

    许文拓笑了,煞有介事报上姓名:“我叫许文拓。”

    “喔喔,许同学。”

    许文拓笑意更深了。

    江芜手里拿着照片,有点窘。

    “江同学,你真有意思。”许文拓故意学她。

    江芜呵呵两声,听不出是挖苦还是什么。

    “这里是长白山天池。”

    “很好看。”江芜看得入神,喃喃道。

    “你的项链也很好看。”

    啊?——

    江芜有些跟不上这个人的节奏,抬头,瞧见他环着手臂,双眸落在江芜衣领前的小铜板,不知看了多久。

    这个举动无意是有点轻佻的。但许文拓的笑总是不尽眼底,礼貌地挂在脸上,你说不得他半句轻浮。

    江芜将胸前的小铜钱执在手里摩挲,想起什么,眉眼波光粼粼:“是很好看,我很喜欢。”

    桌上的手机弹出信息,许文拓又埋头去回复信息了,没再抬头看江芜。

    两人不熟,也没什么话要聊,江芜提起靠在对桌的拖把,继续清扫。

    -

    -

    江柘再次见到江芜,是七月的一个雨天。

    接近凌晨,他忽然接到江芜的电话,二话不说冲出门。

    江柘在淅淅沥沥的车窗内瞧见与雨雾融为一体的江芜。那些数月折磨着他的复杂矛盾情绪霎那间被抛之脑后,世界只剩下她。

    姑娘站在公交车亭下,鞋子湿淋淋,头发黏在脸侧,手里的雨伞垂下,雨点沿着折痕汇聚滴落。小巧的身影在狂风不止的暴雨下更显柔弱。雨线隔着玻璃滑落,融开不远处江芜的小脸,模糊成画。

    电话里,江芜说她加班错过了回寝时间。

    原来她最近一直在找实习,日夜奔波。

    江柘走近她,拿过手里的小雨伞,将大伞打在江芜头顶,拽着江芜往出租车领。

    “我让你在公司楼里等我,怎么冒着大雨就跑出来了?”江柘语气有几分责怪,眉心往中间跳。

    江芜眼睛布满血丝,满脸倦容。

    她扯出笑容,轻描淡写:“里面弯弯绕绕,车子进去不方便。”

    江芜实习的地方离江柘家不远,十多分钟就回到老民楼。

    老式民楼年久失修,楼道间裂缝渗水,偶尔几滴水掉乱在江芜头上;中间层露台的雨随风洒进来,水泥地湿润了二分之一,积起小小一滩水洼。

    江芜撂开眼角黏湿的散发,两人停下的空隙,江柘转向对上江芜,黝黑的双眸似夜明珠般,倏忽一转,江芜跟着一触。

    “暑假不回家吗?”江柘问。

    “家”从江柘口中说出来,如同一把利刃,直直扎在江芜心底。

    “留在这找实习。”江芜闪烁其词。

    下个学期大三了,她确实需要找实习,但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想离开姜庄。

    “怎么在这附近打工?”江柘道。

    江芜假装听不见,朝江柘手里看:“钥匙呢?”

    “不生我气了?”江柘接着问。他问得很认真,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温热。

    送江芜回学校那晚,江柘少有的失眠。

    他踌躇几番,拨通了矮李的电话。矮李那头梦游得正欢,一个电话惊魂,满身怨气。

    “我跟她聊了一下李朗的事情。”江柘简单重复了一遍当晚的场景。

    矮李听得一头雾水,打了一个哈欠:“啊?所以你俩到底在和什么较劲啊?”

    电话这头忽然沉默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是啊,在和什么较劲呢?

    两人将近二十年的相处,不是没有经历过小打小闹的时刻。

    但今非昔比,微妙的怒意在不合时宜的话题横生,反而让什么钻空在心上鸣鼓。

    若即若离,对他们而言,是安全距离。

    她不来找他,他便不去打扰她。

    直到今天,她终于联系他。

    江芜仰头,撞上江柘的黑瞳,赤诚又热烈。

    “江柘,我也会有情绪,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钥匙对上门孔,齿轮向右,门阀开了,房里只剩水珠滴滴答答的声音,江芜一字一句清晰在房里响起。

    那日她确实生他的气,但横竖不过十多分钟。

    她气他就这么情愿把她往外推,气他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可半夜气全消了,她更心疼他。她不会离开他,更离不开他。

    每每想起宋娇娇的话,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江柘只身一人在姜庄的画面。光是想着,心底就像被划开一大道口子,痛难自抑。

    她的江柘,过得不好,五年如一日,日日煎熬。

    似乎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超出江柘的问题范围,但江柘听懂了。

    他别开眼,没说话,舔了舔干涩的唇,俯身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

    “换鞋。”

    江芜麻溜脱下湿哒哒的帆布鞋。

    帆布鞋里面的鞋垫吸了水,踩一脚水便从垫子里溢出来,袜子被浸润着,闷湿得令人难受。换上江柘的拖鞋,大码的拖鞋更显得脚丫子小巧玲珑。

    “我联系一下娇娇,你待会过去她那边。”说着,江柘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列表。

    江芜立马制止:“娇娇姐都睡下了,现在还打扰人家是不是不太好?”

    她继续说:“我今晚就在这住吧。”

    算是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但以前也不是没想过。

    江柘觉得手忽然被娇嫩的细手牢牢握住。他熟视无睹,朝江芜摇摇头。

    “我可以睡在客厅。”江芜执拗道。

    “胡闹。”江柘丝毫不退让。

    “那你过去吧,我就睡这了。”江芜索性双手抱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江柘静了几秒,屋外大雨瓢泼,屋内情绪逼仄。男人无奈低笑一声,他还真是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

    他走进房里,江芜的小脑袋也好奇探过去。

    江柘从衣柜拿出一套枕被,江芜认出是之前在宋娇娇家留宿时的那套。江柘把江芜之前的那套铺到床上,拎起床边的枕被,走出来。江芜闪电般缩回脑袋。

    “你睡里头,我在客厅睡。”江柘淡声道。

    江芜从沙发一跃而起,准备往房间跑。

    “等等,”江柘叫住江芜:“先去洗澡。”

    江芜几乎是被江柘推着进的卫生间。江芜从头到脚几乎湿透了,再不冲个热水浴,保不齐会感冒。

    整个浴室热气腾腾,江芜挤出一堆洗发水,往头发上搓搓搓。泡泡飘荡在四周,微弱“噗”一声,泡泡瞬间化影。江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眉之下月牙弯弯。

    ‘啪’——

    卫生间门被打开,门后一片蒸汽,绕满整个客厅。

    江芜包着脑袋,脸蛋通红水润,唇晶莹酡嫩,细眉染上春色,恰似出水芙蓉。

    江柘坐在餐桌前看手机,听见动静,抬眸瞧了眼江芜,手指微屈轻叩桌面:“喝了这杯姜水。”

    江芜听话坐在江柘对面,拿过杯子生吞一大口下去,喉间火辣辣,五官被刺激得扭曲变形,差点干呕出来。

    “这么呛?”江柘看江芜的模样,有些不可思议,伸手拿过江芜手里的杯子,润了润喉,顿时感到七窍生烟。

    “你放了多少姜片啊?”江芜捶着心口,艰难开口。

    “六七八大块吧?”江柘也数不准。他只想着给江芜驱寒,倒是忘了放多少的问题,顿生自责。

    这是江芜第一次见江柘乱了手脚,他即刻到厨房倒了一杯纯白开,又泡了一杯蜂蜜水,大长腿在厨房走来走去。

    江芜连喝了几口冻水,口腔中的辛辣淡了不少,最后一口吞进了气道,又开始咳嗽。江柘忙到江芜跟前,手搭在江芜的背上轻拍。

    “手怎么了?”江柘敏锐发觉江柘手心的细泡。细细粒粒的透明小球微微在掌心鼓起。

    “没事没事。”江芜摆摆手,咳得满脸涨红,心里羞赧不已。

    她没穿内衣,江柘一个大男人靠近她,不免有些难为情。

    见女孩快要滴出血的小脸,江柘很快明白过来。起身往沙发的方向过去。他弯身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递一瓶黄连膏给江芜。

    将近两点,外面雨停了,两人终于睡下。沙发没了声音,房里的姑娘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下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摸索到房门。

    “江柘?”江芜在黑夜中试探。

    沙发那头一动不动,缓缓嗯了声。

    “这边离实习公司近,我以后可以搬到这边住吗?”

    短暂的沉寂,暗夜中传来男人的声音。

    “行,我明天和娇娇说一声。”

    “我想嗯……,就在你这住,可不可以?”江芜硬着头皮说出来,说完下意识闭上眼,脸颊热辣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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