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带病的李栗忽然带着江柘北上，具体缘由无人知晓。
江胜憋着一口气，夜夜烂醉，和江奶奶吵了一架又一架。
天空云卷云舒，去留无痕。女孩趴在小楼的窗台，眼巴巴望着远处山丘的一线车轨。
橘色的黄昏时分，她等到心心念念的妈妈和江柘。
五年前，南湾街头，女孩的哭腔刺破了整片夜。
她哭得喘不过气，颤抖着在夜里奔跑，追赶远处的身影。
“哥哥！哥哥！……别走！……”
“哥！等等我……别丢下我呜呜呜……”
“江柘！”
忽然那个身影回头，未等江芜追上去，脸庞渐渐模糊，消失在街头。
江芜急得伸手胡乱抓，野风过掌心，分毫未得。
这一次，她没等到少年的归来。
李栗，江柘，在女孩眼前清晰又模糊。她揉揉眼，落下毫无秩序的颗颗光斑。
梦醒了，江芜枕前润了一大片，那样窒息的感觉迟迟未能消散。她望着身旁熟睡的宋娇娇片刻，拈起被角，轻手轻脚下床。
晨光熹微，老式公寓的楼梯间散发着朽木淡香，江芜伸了个懒腰，撞见了正要出门的江柘。
“江柘。”早晨的声音有些沙哑。
见到江芜，江柘有些意外：“今天这么早？”
“突然醒了，睡不着。”
蒙晨风凉，她往里缩了缩。
走，带你去吃早餐。
早餐街不远，老民楼出门拐个弯就到。
他们在一位老婆婆的店前停下。江芜认出了那家早餐店的标志，以往江柘给她打包的早餐都是出自这家老店。
早餐店品种不多，最受欢迎的是经典式的豆浆油条。
江柘在档口向老婆婆点菜名。
他真的很爱吃这些油炸食品，和小时候一样。
让人不省心
“总是吃这些也不行，别对自己这么敷衍。”
她熟稔挑了几个紫薯，热牛奶和鸡蛋。
江柘跟在她身边，由她挑食物。这感觉有些怪。
她真的长大了很多。
“眼怎么红红的？”他突然问。
江芜揉揉眼，笑着回应：“起太早了。”
江柘笑得温柔：“吃饱了回去补补觉。”
早餐铺的人渐渐多起来，阳光直直照在摊位上，两人吃罢，江柘又给宋娇娇打包了一份，和江芜道别。
“江柘。”江芜忍不住叫住他。
淡弱转角处的男人回身：“嗯？”
江芜摇摇头，没什么。
-
刘三无再见到江芜，是在一个着实匆忙的早晨。
食堂早晨刚进完菜，一姑娘莽撞冲进里间，刘三无师傅汗颜，连忙伸手拦下，嘹亮吆喝一声：“同学，这不能进！”
姑娘似乎是跑着来的，耳边的发贴着脸，成条状凌乱。
她着急忙慌比划道说来找刘三无。
得！他这不靠谱的徒弟又惹来一摊事。冤有头债有主，师傅眯眼瞅了眼前这小姑娘一会，朝工作间大吼一声“刘三无！”
“来了来了……”刘三无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拉开帘子，一看是江芜，惊讶：“哟，老妹，你怎么跑这里面来了？有什么不能电话联系，一大早的，想你刘哥了？”
江芜拨开额前散下的碎发，小腿有些发烫，胸腔仍在起伏着，她吐了几口气缓和下来。
她说，刘三无，你能给我介绍工作吗。
只有一个要求，快一些。
一刻也等不及。
食堂尚未开张，灯亮一片暗一片，刘三无看不清她的脸。
这姑娘的钱，他赚得总是有些不是滋味。
-
端午过后，江芜来球馆的次数屈指可数。球馆里的人隔三差五提江芜，自然而然转向江柘。问他江芜在忙什么。
江柘也不知道，猜测应该是在忙功课。
他不太懂大学的课程安排，但暑期快到了，期末应该也差不离。
最末的一批夏候鸟在姜庄着陆，带来夏的讯息。北方的燥风热却不黏，人间画家手挚画笔在城里厚涂翠绿，绿色海浪滚滚招摇。
夏日的讯息里，附送了江芜一道青柠般的甘涩。
中旬的周日，江芜抽空到球馆坐会儿。
徐光最近拉了新客户，球馆里忙碌起来。江芜倚在前台处理手机信息，突然微信弹出一条联系人信息。
她点进去：“LL’s”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备注信息空白，再往下看：
——宋娇娇推荐了你。
江芜抬头问宋娇娇：“娇娇姐，LL’s是谁啊？”
宋娇娇在整理账本，朝江芜过来，凑近看了看屏幕：“喔，是李朗。”
江芜点头，按下‘接受’。
“小芜，你觉得李朗怎么样？”宋娇娇有意提一嘴。
江芜想起李朗在球场上的一股莽劲：“对事挺认真的。”
宋娇娇笑了，意有所指：“长得也还行是不？”
江芜“啊”了声，她以前倒没往这方面想过，仔细回想，李朗确实长得周正。江芜点点头。
见江芜的反应，宋娇娇笑意更深了：“小芜，姐告诉你喔，球馆里那堆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前几天捉着李朗盘问，这弟弟害羞得很，什么也不肯说。但是啊，都红到脖子了。他啊，”宋娇娇故意停顿一秒：“肯定是喜欢上你啦！”
“什么？”江芜心一跳，一时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头晕目眩。
两人都是年轻人，共同话题多，一来二去也熟络了起来。平日里她和李朗偶尔打趣，但，她实在是没看出这层意思。
“是他们在起哄吧，李朗也没亲口说。”
宋娇娇摆摆手，止不住的笑容越发明艳：“球馆上哪个不是过来人，也就妹妹你个小马虎看不出来。你稍微留意一些，答案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说罢，她又义正言辞道：“姐呢，是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嘛。所以呀，我教育了那帮人，不让你觉得困扰。”
“不过，你徐哥是月老转世，他不促成一对，他睡不着觉的。徐光以后要是起哄什么的，你不理他就是了。”
“那江柘……我哥，我哥知道吗？”江芜抿唇，喉咙发紧。
宋娇娇几乎没有停歇，迅速接话：“他当然知道啦！大伙都在那里叽叽歪歪的。你哥呀！可护着你了！”
“他和李朗说，真对他妹妹有意思也行，不过必须认认真真的……”
宋娇娇的话如一道惊雷，劈得江芜尸骨无存。
她突然懂了捉迷藏那日江柘话里的意思。一切不过都是在顺水推舟，将她停泊在李朗的对岸。
江芜垂下脑袋，低声嗤笑了声。
所以，她江芜在江柘那里，到底算一个怎样的身份。
她以为，至少会有些不一样了。
球馆另一边，江柘带完几个学员，满头大汗，毛巾擦了一遍，都能拧出水了。回到休息室，几个人正围着李朗叽叽喳喳，李朗盯着手机屏幕，满脸羞涩。
“阿柘回来了！”宋狗眼尖，吆喝道。
李朗一听，直直站起来，满脸紧张看着江柘。
“柘哥。”
江柘觉得莫名奇妙，从储物柜拿出一瓶水，不解问：“怎么了？跟我在这站军姿啊。”
“哎哎小伙子别紧张，”徐光按住李朗的肩往下坐：“又不是你老丈人，怎么还吃了你不成？”
李朗的脸涨红，眼神闪躲，两只手紧紧握住手机。
“阿柘，朗仔不是说对你妹妹没那意思吗？我说也挺好，年轻人嘛，多熟络熟络也不是坏事。方才我就逼着他加了你妹的微信，聊得还挺愉快的嘛。”徐光替李朗开口，话末，朝李朗点点头。
李朗弱弱在一旁辩驳：徐哥，不是……
丝毫没有可信度。
江柘双眸渐淡，嘴角的笑失去支撑，指尖摩挲矿泉水瓶盖的竖块，心底堵着一团棉花。
“聊什么了？”他仰头喝了一口水，若无其事问。
李朗微微张口。
门开了，矮李一头猛扎进休息室，嚷道：“你们这群操蛋怎么全搁这偷懒啊？只有老子累得半死么？”说罢抢过江柘手里的水咕噜咕噜喝掉半瓶。
“正在讨论年轻人社交问题呢。”林华一脸严肃道。
矮李哼一声：“什么嘛？文绉绉的。”
身体很诚实凑过来，扫了眼李朗手机的聊天框，讥笑：“好嘛，有够闲的。人俩小年轻的事，你们在这当指导老师啊？”
见没人吱声，矮李接着道：“别怪哥没提醒你啊，娇娇说得对，别让人姑娘觉得困扰。把握不好分寸，到头来两边都尴尬。”
李朗不点头也不摇头，脸涨得通红。
这小子有时候不说话吧，也真是急死人。徐光一道一道拍自己大腿，在克制着。
“不着急这一时。”江柘轻拍李朗的肩，从储物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推门回球场。
矮李看着江柘离开的身影，心中有几分困惑。
江芜要回学校，接连几日节假日返校高峰，江柘给她叫车。
夜色微亮，江芜坐在球馆外的台阶上等江柘，长发散落在嫩白手臂。
手机屏幕隔几秒钟亮一次，江芜索性调成勿扰模式。
她眼神发散，沉默放空。
可是上天不愿给她这片刻缓冲。
咿呀一声，球馆里的光线漫出昏暗的台阶。江芜听见声响，转身，看见了门口的江柘。
她闷声不吭起身，和江柘同行。
不前不后，不远不近。
离开没多久，江柘接了个电话。他微微仰头，‘嗯’、‘好’应上几声。
挂掉电话，他开口：“江芜。”
“怎么了。”江芜语气骤冷。
“我们先等等，李朗要过来。”
看着江芜面无表情，他下意识解释道：“李朗有个朋友到城北机场，他去接朋友。你们顺路，一起过去也安全些。”
“行，我在这等他。”
姜庄这两日热得没有一丝风，过于安静的路口，耳畔反而充斥着噪音。
“李朗好像对你有意思。”江柘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口了，或许是这几日只要和球馆的兄弟围在一块，总是听见他们把李朗同江芜牵扯在一起。
待反应过来，又只剩下路口微弱又清晰的摩擦声。
“嗯，我知道。”江芜睫毛微眨，看路边的广告牌。
“如果喜欢的话，你们可以多聊聊。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帮你解决。或者你自己处理就好。”
江柘像一名开明的家长，给出方案又给足自由。
江芜心中完全不是滋味。
在她拼命走进他世界时，却发现他已经开始将她往外推，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她举步维艰的试探，瞬间都成了笑话。
“你不是说让他认认真真追我吗？”江芜偏头，对上江柘的眼睛。
江柘愣了，答腔：“是要认真啊。”
“感情的事情，如果不认真，有什么意思？”
江芜嘴角往上微微一弯，笑意浮于平面，眼底砌起一层层薄霜，冷冰冰的。
看起来不像江芜。
江柘发现她又瘦了些，年轻的躯壳掩不去渐深的眼窝。
“也是。”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所以，你喜欢李朗？”江柘轻声问，像冽风入甘泉，冰封世间余温。
江芜平时总是温顺一张脸，或是加上几个微笑。今日眉头拧作一团，再怎么不懂察言观色的人也知晓她肯定生气了。
“我自有分寸，如果我认定了这个人，我就只会奋不顾身奔向他。”
“不劳你费心了。”
江柘默言，他把握不准江芜突如其来的情绪。
李朗匆匆赶来，计程车也掐准时间出现。
他没有感受到两人骤降的气温，有些腼腆给江芜开车门。
江柘弯腰朝车里的司机报手机尾号，末了，他转向后排的江芜。
江芜避开了他的目光。
当晚，姜庄迎来六月的第一场暴雨。雨天仿佛是所有故事里的转折词，它以滚滚雨浪为引，迅猛之势压倒整座城市，或清脆或沉闷地叙述这充满戏剧性的新篇章。
有人忙于应付微信里的信息中介群；有人辗转难眠拨通一串电话；有人正伴着姜庄的暴雨，不紧不慢踏上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