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时候，海市下了今年来的第一场雪。

    雪刚落下时，许知夏还在电梯口等着孟归鹤，窗外就忽然飘来几点雪点子，随后一片片的白色开始落在青松上，天色开始变暗。

    作为南方城市，海市极少落雪。许知夏记忆里的大雪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场都留下了足够的记忆点。

    孟归鹤也脱下了实验服，从拐角走来。

    “快看鹤鹤！下雪了！”许知夏惊喜地指着窗外，她上前牵上孟归鹤的手，两个人趴在窗边，朝着窗外探头伸手。

    难得一见的大雪，让地面很快漂上了白。

    许知夏便如同雀跃的小鸟，奔跑着冲到外间，在路上倒退着行走。

    留在地上的两排脚印挨得极近，一个偏大另一个尺码小些，走在同一条路上，又奔向着同一个终点。

    许知夏笑着笑着，脚下大概是踩到了石子，身体突然一歪，随后跌入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孟归鹤温和的声音也从许知夏头顶飘来，“好好走，小心摔了。”

    “这不是有你在吗。”

    许知夏仰着头，明亮的神色跃然落在孟归鹤垂下的眼眸里，如同冬日里绽放的绚烂烟火，软着的嗓音又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娇意，“你不会让我摔到的，对吗？”

    如果说孟归鹤这个人，完完全全生在了许知夏审美点上，让她心甘情愿栽倒在一棵树上的话。

    那么许知夏这一颗小太阳，同样出现在孟归鹤的人生轨迹里，占据所有、无法抹除。

    就像此刻，许知夏歪着身子，倚靠在胸膛口时，孟归鹤能敏锐地捕捉到自己跳动的心口，有无法阻止的血液，喷薄而出。

    “对，我会一直拉住你的。”

    孟归鹤垂下的眼睑袒露着不遮拦的情愫，他很想再加上一句，就算是许知夏要离开，他也会试着去拉住的。

    *

    从研究所食堂出来，这一场初雪已经停了。

    如许知夏所料，地上没有积攒下任何的白色，仿佛刚才那一场青松落雪，只是一个不曾到来的梦境。

    由于今年的年节早，副研究员职称等级评选也较往年提前。

    一批的候选人都将材料备全递交给上头后，就只差所里的投票结果了。

    因此，王建仲在研究所大群里通知：所有科研人员午饭小憩后，在三楼大会议室集合。

    这种等级的投票，需要计算所里参与度，所以无论是手头实验能放下的，还是不能放下的，都必须按时来参加。

    王建仲或许是想着把事情放在一起给办了，许知夏他们这些助理研究员的转正，也将在今日一同举行。

    通知下来的很突然。

    饶是许知夏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准备着材料，但在通知下来时，依旧忙手忙脚地找不到边。

    本来还算平静的心情，也在慌乱中，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反倒是沈乡和江故这些人，一个劲地安慰许知夏，转正之事必成。

    就连已经离开研究所的唐韵，都凭借着她依旧强大的消息网，早早地发来了祝贺。

    所里年年都有试用期的助理研究员转正，哪一次不是两三个人为了一个指标，争破了脑袋。

    唯独这一次，由于唐韵早早退出，符合条件的只有许知夏一个人。

    *

    下午两点，三楼会议室开始稀稀拉拉地来人。

    孟归鹤和其他一起要评选副研究员等级的同事坐在前排。

    而许知夏则坐在这群大佬后面，挑了个方便进出的外侧。

    紧张的氛围让许知夏无心念稿，她就坐着发着呆，看着同事们一个一个地进来。

    有好几个人连手上的乳胶手套都没摘下，想来他们就等着等会投票完后，继续去做实验。

    手机一连串的震动，让许知夏收回了视线。

    项目组群里，沈乡和江故这两个活跃分子，已经开始了恭贺老大和老大女朋友一同升职。

    江故甚至财大气粗地发了好几个拼手气红包，许知夏一连串地领了不少个几毛钱后，终于罢手。

    许是红包的快乐氛围缓解了许知夏的焦虑，又或者是孟归鹤这个断网男友，竟然发了一长串扭扭抱抱的颜文字，哄许知夏放轻松。

    许知夏轻笑着回了个“爱你”后，索性将稿子往兜里一揣，闭目养生。

    其实许知夏心里明白，没多少人会认真听。投票只是走一个形式，更重要的是自身的科研水平，以及平常的同事关系。

    所以不管紧不紧张，结果早已注定。

    两点半整，所里没有请假的人全部来齐。

    王建仲作为所里第一把手，带头回温研究所这长达四五十年的命运沉浮。

    从王建仲满头的白色发丝里稀稀拉拉几根黑发，和几度哽咽却难掩眼底隐藏着骄傲的语气里，许知夏后知后觉地体悟到了孟归鹤同她说的，是有迹可循的。

    海洋食品研究所就像是王建仲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抛开王建仲个人能力和品性优劣与否，这些不去评说。单论研究所的未来，他绝对是所里，最期盼它能向上行稳的一个人。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建忠对待孟归鹤的态度，会发生如此的两极反转。

    当孟归鹤能给研究所带来旁人无法超越的利益时，王建仲哪怕是折了脸面，也会笑脸相迎。

    但如果...

    评选正式开始时，响起的嘹亮歌声打断了许知夏不恰当的假设。

    她顺着旁人的动作，一道肃然起立。随着乐声唱完每一个国人，都不可能忘记的一首歌。

    而许知夏的眼前，落入的是一道道笔直的穿着白色实验服的背影；身后，浮现出的亦是无数研究先辈托举起的山脉与高峰。

    许父有一点说错了。

    许知夏对食品科研的执着不是来自于孟归鹤这个人，也同样不是源于食品本身。

    而是她自小就对“科研”这个字眼有着憧憬，深入其中后，又对其有着期待。

    许知夏不喜欢沉浸于顺坦的事业与生活，她更喜欢放眼于更远阔的山河。或者说，她想在时间里留下一点属于“许知夏”这个人的印记。

    孟归鹤的副研究员评选非常顺利，在他念完讲演稿后全票通过。

    这意味着等研究所官网公示评选结果，并在一定期间内无异议的话，孟归鹤将是国内最年轻的五级副研究员，属于他的未来同样是不可限量的。

    在孟归鹤投票结果刚出来时，会议室响起轩然的掌声。

    许知夏也在座位上用力地鼓掌，她的视线穿过好几排激动的人群，与孟归鹤沉静的目光交织。

    许知夏一直以来，都相信她的孟归鹤，是属于长空的，是注定要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在食品科研里，举起火把。

    在孟归鹤之后，又有几个熟面孔的研究员上台。

    与孟归鹤这样跳跃式升职不同，科研圈里，大多都是熬资历的人，依靠几年的成果，才能往上走小小的一步。

    年年评选，年年落选的，大有人在。

    但鉴于如今的研究所在接连几场风波过后，走了一大波的人，无论是岗位还是职称都空缺了下来。

    今年的评选便也异常的热闹。

    有心要留下的人，都把握住了所里空缺的机会，一个个卷生卷死地拉项目、搞赞助、发文章。

    总之像许知夏这些小虾米，在今天算是开了开眼界。见识了不少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摆出成果时，能让人瞠目结合。

    这一群大佬评选过后，才轮到许知夏的转正。

    相比于他们职称等级的评选，助理研究员的转正就简单多了。

    只需要管理层和几个研究员代表参与发表意见即可，因此不少同事直接离开，忙着各自的实验去了。

    看着人瞬间空了一半的会议室，许知夏心头的紧张登时也少了一大半。

    从加入孟归鹤项目组至今，按照许知夏的履历，她的转正并无异议。

    结果自然也是如此。

    王建仲很是爽快地肯定了许知夏的成果，他以年轻有为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龌龊。

    如今研究所孟归鹤的风头最甚，可以说所里今年新人招聘指标能完成，绝大多数都靠着孟归鹤的声名在外。

    若非如此，在这个前途与钱途都非常渺茫的大环境下，没有那么多的冤大头会义无反顾地扎进来的。

    所以，若是较真，许知夏也算是沾了一点孟归鹤的光。

    从会议室出来，许知夏将门轻轻带上。

    门里隐约传来王建仲与一群管理层，在商议此次研究所人员变动的准允与否。

    刚回头，许知夏就看到站在不远处一直等着她出来的孟归鹤。

    她快步挨到孟归鹤身边。

    “等久了吗？”许知夏挽起孟归鹤的手。

    “不久。”孟归鹤将许知夏滑落的围巾拉到脖颈处，又很自然地将许知夏的手，塞到了他上衣口袋里。

    手心与手背被温热包裹的感觉，无疑就像是冬日靠近暖炉一样快乐。

    许知夏体寒，她的手在天气冷时，就像是冰坨子一样，与她小太阳的属性恰然相反。

    反倒是孟归鹤，手心一直是温热且干燥到哪怕捂久了，都不会有湿漉的感觉。

    *

    回到二楼实验区，脸皮还没修炼到位的许知夏，心里再舍不得，还是将手从孟归鹤口袋里抽了出来。

    他们并肩穿过一侧的长廊，两个人欲盖弥彰似的，聊起了实验进展和团队以后的方向性问题。

    如果一个研究员只会接项目、搞横向，那他的路，注定也走不了多远。

    在京都药物所交流的那几个月，文青山虽然出现的次数不多。但他每次出现，都要在他们面前念上几句，要专注科研。

    项目与横向，只是辅佐研究员成长的左膀右臂，是财政金库，是人脉外交。

    但如果想要真正的走到科研前沿，需要的是从已知的光亮里离开，扎根在未知的黑暗道路里，找到火种，又设法将火种引燃、常明。

    孟归鹤便打算将团队已经接下的项目处理完后，确保项目组攒够了正常运行的经费的前提下，往一个方向深耕。

    只不过这么做，赚不了什么钱。所以孟归鹤只与许知夏提过一嘴他的想法。

    所里分配给孟归鹤的单人实验室，在长廊右侧中段位置，左右两边都挨着公共实验室。

    许知夏他们刚过拐角就看到孙志在孟归鹤那间实验室门口徘徊，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孙志回头时，正好与许知夏和孟归鹤的视线对上，他神色明显有几分的激动和忐忑。

    许知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研究所里看到孙志了。上一次见还是在处理固废的时候。

    孙志比那天，看上去又憔悴了很多，头上冒出来的一根根白发，像是精血熬干后，由黑转白。

    “孟老师，还有许老师，很久没见了。”

    孙志走上前，开口的语气里就带着迟疑与不定。

    从他乌青色的眼袋，不用多说，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怕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处在不知名的变故之中。

    看出孙志的迟疑，许知夏笑着开口，“孙老师，我先去一趟冰箱房取个样品，要不您先进去和孟老师聊。”

    孙志自然能看出许知夏这句话，是在特意为他留出私聊的空间，当即眼底浮上感激的神色。

    孟归鹤也点头，刷卡开门后，做出请进的动作。

    自从韩青青设局，研究所发生冰箱线路被老鼠咬断一事后。

    王建仲暴怒下，不惜花大笔资金，在盲区装上了监控，同时又设有四五个抓鼠板，和每日早中晚三班值班人员备齐。

    冰箱房其实没有要拿的东西，许知夏便晃了一眼，确保冰箱都在正常运转就出去了。

    只是孙志来找孟归鹤，必然是在谈什么事。许知夏不好立马过去打扰，便在楼道口等了许久。

    等孟归鹤发来消息，许知夏才回去。

    孙志已经离开。

    迎着许知夏探究的视线，孟归鹤开口，“他来找我要几个项目，我把分给你的几个项目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