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带来了？”
海市一处私人宅邸，门前立着左右两座辟邪石像，从进入宅邸内院至厅堂，处处摆着风水宝物。
张友才抬头看了一眼主座上的人后，低眉顺目，闻声连连点着头。
他迈着碎步上前，手心里捧着一个黑色U盘，语气有着十足的谄媚味道，“大伯，你要的我带来了，这下子药明副总，非您莫属。”
张林盘着檀木佛珠，靠着红藤椅，肥硕的身子以及被脂肪堆积起来的脸，将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两条缝，其内好似一片墨云汇聚，从中露出精光来。
张林闻声，抬眼睨着张友才，气定神闲地盘着手上的佛珠子。
木珠与木珠之间挤压摩擦而发出“咯吱”声，听了让人牙齿忍不住地反酸。
珠子盘过三轮，茶盘上的茶水已经凉透。
张林这才不紧不慢地将佛珠重新带回手腕，手指挑起张友才手心里的U盘，高举在眼前。
张林肥厚的嘴唇上，似乎还带着晚饭后的油光，此刻嘴巴两角高高地扬起，眼睛彻底成了缝隙。
“你这次做的不错啊，小张，我记得你现在还是个助理是吧。”
张林正眼瞧了下张友才，眼前这个缩着脖子，弓着身子的侄子既让他心底的优越感得到了满足，又让他萌生出对谄媚者的厌恶情绪。
随后张林的眼底逐渐落上不屑与倨傲，语气也难免带上让人听了就不舒服的感觉，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而张友才点头哈腰的模样，如同家中的奴才。
“伯伯，我、今年所里有转正指标，我马上就……”
张友才声音低了半截，整个脸都快埋在地里，垂在阴影里的脸填满了怨恨，与言语上的恭顺截然相反。
张友才他们一家在大伯面前都不得脸，无论是他爹，还是他自己，他们都需要仰仗着张林的鼻息。
张友才时常想，如果他们张家，没有出一个在药明能呼风唤雨的张林...
他这个张家唯一靠读书读出来的泥腿子，是不是就能成为光耀门楣，名字留在祖坟牌匾上，死后逢清明，年节受人祭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条哈巴狗，只能听张林的吩咐。
与他爹一样，在张林这一房眼里，就是没出息的下等人。
有用的时候挥之即来，给一根骨头...
没用的时候，就踢到一边...
但张友才没这个本事与张林叫板。
想到这些...
张友才就怨恨起他那个处处不如大伯的爹，只知道在劳力市场上干着一日复一日的苦力活，怎么就没个好脑子，给他一个更高的平台。
他同样也恨为什么他这么努力的读书，又这么努力的想要出人头地。
但不是考公时败在关系户上面，没能做官；又入职时败在天赋流同事身上，再怎么样也斗不过那些，生来不是脑子好就是情商高的。
张友才心里的弯绕与忿忿不平，张林没那个心思去猜。
反正只是一条好使唤的狗而已，作为主人，不需要去想狗真正要的是什么。
“也别喊什么大伯了，以后见面，你就喊我张副总。”
张林拿到好处，转了几转脸色，他将U盘随手往茶盘上一扔，“药明，我给你留个位置，反正所里的转正估计也轮不到你。”
“谢谢大伯，不是，谢谢张副总。”
得到梦寐以求的应允，张友才猛地抬起头。能去药明，又靠着张林这一层关系，张友才已经想象到狐假虎威将会有多么的快乐。
离开张宅，海市上空已经染墨。
张友才连一杯茶水都没有讨到，但出去时，他猛然大笑出声，眼底是压抑多年的不得志，一朝有了出头时的快意。
他想，他终于要在这个吃人又将人情的地方，熬出头了。
哪怕回研究所还需要转辗好几个小时，但张友才一身的疲累全部散掉，快意填充在每一寸的肌骨上。
*
又是新一度的食品发布会，本年度在海市举办，药明以及海市其他一系列老品牌，共同承办。
媒体与企业的有心推动下，食品未来的话题炒得异常火热。让“民以食为安”这一句先言，逐渐走入视野，又好像终于能在此刻落于实地。
作为药明此前的合作伙伴，以及海市如今因为孟归鹤的存在而风头正甚的水产研究所，也在受邀之列，并且拥有在发布会上“招资引商”的名额。
照例，王建仲将这个出头的事情又交给了孟归鹤。
发布会的现场，主要是各家企业优势竞品的陈列，同样会有试吃活动。
没有发言任务在身，许知夏逛得非常放松，而身侧的孟归鹤，在一步一挪之间有着肉眼不太可见的僵硬。
身为研究员，孟归鹤习惯了在镜头背后，视野之外的地方埋头干活。
而不是要像等会那样，将全身暴露在媒体的闪光灯下，开始给一众行业内外的人画饼。
发布会环节的推动非常迅速，在主持人的把控下，很快到了孟归鹤作为食品研究所代表上台发言的时候。
有些人紧张时会结巴或脸红，但孟归鹤相反。
他是冷着一张脸，抬手推了推眼镜片，匿于透明镜片后面的视线，凝在目野最前，语调是波澜不起的沉静。
“食品乱象是一个在场各位都耳熟能详的字眼，同样也是制约生产方、兜售方、检测平台，乃至于经济或社会的引头...”
许知夏曾经见过无数次孟归鹤在台上侃侃而言的场面。
无论大小，他身上总好像有光落于其间，然后描摹出一个合格且优秀的师兄或研究员，应该有的模样。
“如果说在场诸位作为生产方是把控乱象的第一道关卡的话...”
孟归鹤轻飘飘地将参与发布会的各企业，先捧于高空，旋即话题一转。
“那我们检测方，就如同守在最后一道门槛上的卫兵，需要有充足的实力和绝对的公平。可惜的是，以我们现在的科研水平，还远远不足以揭露所有的乱象，食品安全、质量得不到十足的保证，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拉起安全与质量的白线。”
这些话一说出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一场绵延千年的乱象，归根结底，从来不是技术的优劣有失，也不是管理上的有心无力，更不是什么积贫积弱、民心不古的荒谬之言。
而是私欲...
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滋生出一群贪吃腐肉的苍蝇。
但总要有人，要在这一场拉锯战里，充当苍蝇拍。
孟归鹤的发言，观点其实并没有超前，但言语上的犀利，让发布会上的窃窃私语停滞。
直到他下来，会场依旧安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许知夏与江故一行人鼓起掌，才慢慢带动起周围的人，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响起，最后声音越来越盛，仿若雷鸣。
在擂鼓的掌声里，许知夏朝着孟归鹤竖起了大拇指。
食品发布会的发言，在大部分讴歌新品研发，赞誉企业良德的形势下，孟归鹤不改态度，能敲起安全的警钟，本就难得。
海市乃至全世界，都不缺一个捧哏的人...
而在许知夏心里，孟归鹤从来不是生命里的捧哏者，他是那一个坚定地站在警戒线内的固执人。
可能这种人在社会上讨不着好，但那种逆行的态度，足以称赞。
“老大，你刚在台上的样子！很帅！”江故也在这时化身小迷弟。
好似孟归鹤的锋芒毕露，也让他们这一群小跟班沾了沾光，与有荣焉。
有了孟归鹤开头，发布会后续代表的发言一改之前酸腐的言论。
更多了针砭时弊的见解，针尖麦芒的争锋，媒体的快门按得愈发轻快，而食品人的言论也更加的大胆。
遮蔽在物质富足这个名头下面的行业乱象，成了发布会抨击与探讨的对象。
而药明，身为本次发布会主要承办方，压轴出场。
由于药明的老总高恕锦突然染了风寒抱病在家，因此带来了企业发展良方的张林自然而然地升了副总，如今春风得意地迈上讲台。
他清了嗓，抬手朝向大屏幕。
在张友才提供了药明对家质控数据的情况下，药明在短暂的时间里，有针对性的对它们所涉略产品数据进行了改进。
一张相当完美的品质数据表大方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若单论那份数据，足以窥见药明在质控上远超对家，以“晨兢夕厉”来形容，绝不为过。
张林昂着头，志得意满地说道，“各位，这就是我们药明的态度！刚才孟老师提到，我们企业是第一道防线，这一句，我很赞同。如果企业均能立足自身，开诚布公，我们何愁乱象不止。”
疯狂的相机快门下，许知夏从闪动的白光缝隙里，窥见张林精光毕露，私欲横生的肥硕嘴脸。
而随着张林这一句“何愁乱象不止”言论在网络上屡屡被引为标题，药明市值在发布会后一举上翻。
这家曾经就把握住药食同源风口，以药膳起家的老牌企业，在沉寂了这么一段时间后，再度撞入人们视野。
所里有几个研究员热衷于研究股市开盘，那段时间里，他们说的最疯狂的就是怎么买进卖出药明股份，大发一笔。
而深知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线的许知夏，只能秉着一颗良心，隐晦点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