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夜风微凉,烛火随风跳动着,偶尔,烛花爆开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沈之窈耳中。

    嘉和帝话音将落,杜憬卓缓缓起身,理袍作揖:“回父皇,是儿臣。”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丝毫慌张。

    若换做是她,怕早已分辨上几句,再不济也会乱掉阵脚,绝不可能有如此气定神闲之态。她转动着手上杯杓,不知他...打算如何破局?

    宴会上一片死寂,沉默气氛下,涌动着无数暗流。

    宴上众人都在等杜憬卓的下文,可他只是回过嘉和帝的问题,便再没了动静。

    “九弟许是没什么经验,有过失也正常,还望父皇莫要责怪。”杜景信爽朗的声音响起,嘉和帝却无回应。

    他眸色闪了闪,忽的单膝跪下,抱拳道:“儿臣有一事恳请父皇。”

    “讲。”

    “还请父皇准太医为儿臣侍从疗伤,若无他,儿臣恐今日无法完好在此向父皇告罪。”

    话音刚落,一道蜜色身影自高台而下,珠翠晃眼:“我儿可有受伤?”说着,一双染着红丹蔻的芊芊手抚上杜景信面庞。

    “母妃,儿臣未曾受伤。只是那位侍从,伤得严重。”

    话音还未落,“陛下!”丽妃猛地转身:“臣妾福薄,相伴陛下多年,仅有两个孩子。但都是臣妾呵护备至,如宝似珠般珍惜长大。”她双眉紧蹙,美目含泪,艳丽至极的面庞透着凄然之色:“若有一遭遇不测,身受重伤,可要让臣妾如何而活?”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暖色的烛光照耀整个宴席间,温暖明亮,初夏的天气,沈之窈却感到股凉意攀上她脊背。

    好一场主仆情深,母慈子孝的大戏。

    帝王台下,杜景信身前有慈母相护,身侧有爱妻跟随,亲人拥护下,向高高在上的父亲,光明正大地讨个“公道”。

    她视线转向杜憬卓,孤身一人突兀地站在皇子席间,没有开口辩解,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无人站他身侧,无人为他说话,就连血脉至亲的父亲,似乎此刻也被丽妃所打动。

    万千光亮中,独他一人是黑暗孤岛。

    垂下视线,她慢慢转动手上杯杓。

    他可怜吗?是有些。

    怜惜他吗?......不如怜惜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从层层黑暗中侥幸重见天光?

    丽妃句句爱子,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话已言尽。

    从丽妃开口那一刻,她就明白,杜景信安排这场戏,在逼帝王表态。

    不,不恰当,更像是狼群争夺地位的公狼,对新加入战场的孤狼发出的警告。

    这是场对杜憬卓的警告,也是场对嘉和帝的试探。

    成功与否,对他这位面面俱到的受害者,其实没有多大损失。

    除非...有谁能证明,这狼是他亲自放入围场的。

    可杜憬卓能证明吗?

    缓缓放下杯杓,她抬眼。

    杜憬卓如何破局,她不知晓。

    但无论如何,在外他们是夫妻一体。自成亲那天起,她便知晓,她与他,是盟友,是同袍,漩涡之中,彼此扶持。

    如此,日后杜憬卓登基时,方能念落魄之时,她与将军府的情谊。

    宴席上,静默几息,窃窃私语逐渐响起:

    “要是没那个侍从,五殿下就要受重伤了...”

    “这是受不受伤的事吗?九殿下未曾清理好围场,若不是五殿下此次跑马,等明日夏狩正式开始,受伤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若是伤到陛下...”

    ......

    兀得,一道轻笑声响起,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传到在场众人耳中。

    谁敢在这个时候笑出声?顺着笑声,众人惊疑地往女宾席看去,只见九王妃沈之窈抬袖掩唇,双肩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笑声从她唇边溢出。

    众人面面相觑,这九王妃...是怎么了?

    她是不是疯了?二阶席末,沈子钰紧紧盯着低笑出声的沈之窈,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她是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做出如此失仪之事?

    莫不是知道九皇子要遭受责罚,怕受到牵连,失常了不成?

    她如此,可别拖累伯爵府!

    哗众取宠,杜景信微微眯起眼睛,是要为杜憬卓出头吗?能有什么法子?

    手臂被轻轻拉扯下,低头看去,迎上孙芸巧略带担忧的目光,他抬手轻轻拍下她的手背。

    心下不屑:哼,回京城都没两年的边关野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

    众人心思各异,高台上落针可闻,愈发显得女子低笑声清晰起来。

    “之窈,何故言笑?”嘉和帝温煦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沈之窈从容起身行礼,面上笑意不减:“回父皇,臣媳是觉得古人所言非虚,一方水土不光养一方人,还养着一方狼呢。”

    “此话何意?”

    等的就是这句,她面上笑意更深,缓缓开口:“臣媳自小生活在边关,外祖曾教导家中小辈各种猎物习性,其中便有狼群。”稍顿下,状若无意的瞥向杜景信,继续说道:“狼群聪慧,狩猎合作,多以落单行末猎物为食,通常潜伏观察猎物许久才会捕猎。”

    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停下几息,轻笑声:“倒也是巧,五皇子初来围场,与三两侍从同行纵马,便被狼群盯上了。”

    “你什么意思!”女席上,宝庆公主蹭地站起,染着丹蔻的玉指遥遥指向她:“难不成是说五哥用命诬陷九弟?”

    “他有什么可值得五哥诬陷的?”

    面对宝庆公主那双燃着怒火杏目,她未曾答话,目光一转,迎上五皇子微沉的眸色。

    沉默的氛围在席间蔓延,余光中众人垂下头颅,正剩下烛火影影绰绰的跃动。

    夜风吹来,她目光未有退缩,似笑非笑:“妾只是讲述边关狼群习性而已,边关夏日不见狼,狼群皆藏匿深山密林处抚养幼崽。许是京城中的风水好,围场山浅林疏,狼群也能在此养育生存...”

    “您说是吗?五皇兄。”

    话音落,众人神色各异,更是不做声响。

    偌大天地间,只余风吹叶动沙沙响的声音。

    “陛下!”丽妃猛地拔高声音,双手按住胸口,神情凄然:“臣妾为人母,怎能容忍此等内宅妇人污蔑攀咬我儿。更何况,陛下,小五他刚刚经历生死之险!尚未...”

    “是啊!”沈之窈扬声压过丽妃声音,语速越来越快:“丽妃娘娘所言甚是,五皇兄历经生死之险,污了衣裳,尚有慈母爱护。”

    “只是九殿下所受箭伤,深可见骨,除却陛下同妾!”猛然顿住,轻轻落下句:

    “可还有人问上一句?”

    “铮!”台下不知哪位乐师碰到乐器,铮铮乐音回响在天地间,震颤着人们心弦。

    烛火光影打在杜景信面上,越发显得眸色阴沉。

    他紧盯着言辞恳切的沈之窈,眼底闪过几分阴鸷,将众人一步步往阴谋上引,却只字不提杜憬卓做些什么,避重就轻,巧换概念,老九当真娶了个能言善辩的好,媳,妇。

    忽的,一道浅色身影挡住他的视线,目光稍抬,是杜憬卓那张无甚神情的脸。

    他什么时候走到这的?

    将孙芸巧往身后挡了挡,他缓慢开口:“怎么,九弟也以为五哥捏造事实?”

    杜憬卓却未曾回答他,只是向嘉和帝略施一礼:“父皇,儿臣接手夏狩,上调三载围场记录,于内场排查未见豺狼虎豹等猛禽,遂排查围场外围,于外围六里处方才探查猛禽痕迹。并与刑部侍郎,崔严礼登记在册,借调围场守卫三队一轮,死守外围。”

    “今日羽林军随父皇前来,内场边缘,亦有羽林军镇守。”

    “父皇若要查阅,登记册子,现在便可呈上。”

    听到猛禽登记在册时,杜景信手不自觉抓下衣摆,后背隐隐浮出层薄汗,谁没事会把围场外围六里处的猛禽记录在册?

    每一条,每一项都打在他这次算计的要害。

    是侥幸,还是早有准备?

    一片死寂,众人凝神屏气,连大气都不敢喘,静静等待那位至高者的宣判。

    久久未等到嘉和帝开口,沈之窈低头垂目,恭顺站在原地,心却忍不住提了提。

    事到如今,皇帝还要偏袒杜景信吗?手指蜷缩起,若真如此,未免也太过...偏心。

    兀然,温和地女声从高台上响起:“此次夏狩,陛下允下奖励,臣妾与后宫诸位姐妹,也为此添了些彩头。”

    是贤妃的声音。

    是想把这件事岔开吧。抬眸,几位宫侍捧着些头面首饰站在高台上。

    其中,就属副金海.棠红宝石头面最绚烂夺目,她视线在其上略顿下,富贵华丽,应是丽妃准备的,贤妃...要开始搭台阶了。

    果然,只听贤妃温和地说道:“丽妃妹妹,还不上来,你准备的头面,还要本宫介绍吗?”

    怪不得贤妃能在稳坐妃位许多年,这顺应帝心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行,她心中微哂,缓缓坐下。

    经此打岔,气氛明显缓和下来,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般,众人继续宴饮作乐,或恭维、或划拳,或击樽做乐,夏狩欢快的氛围,溢于言表。

    觥筹交错间,沈之窈抬袖饮酒的空隙,余光瞥向对面的杜憬卓。

    热闹嘈杂的男子席,未有一人同他搭话,只独身孤坐,略动筷著。

    兄弟算计,他不急辩解;言辞相逼,他未有怒色;亲父偏心,他不见落寞。

    依旧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恍若这世间万物,与他都没什么干系。

    这世间会有人能让他为之变色吗?她有些好奇,杜憬卓无欲无求的外表下,究竟是表里如一的君子心,还是颗包含暗火的野心。

    不期然,杜憬卓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心下一紧,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赶忙垂目。

    玉筝声渐歇,烛柱已燃半截,晚宴随着嘉和帝的离开,渐渐散场。

    沈之窈踩着夜色,带着秋金往营帐走去。

    刚刚撩起帐帘,就瞧见春翡正往床上多铺着一套被褥。

    她眼皮跳了跳,升起股不妙的预感:“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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