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停在月城宅的前院，拔钥匙，锁车。
大门没有反锁，看来今天老头子在家。
拉开门，进屋一看，月城贺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面前茶几上还摆着一沓。
为了等他，居然把工作拿回家做了，勉强有点小感动。
当然，现成晚饭是没有的，厨房里「月城贺与狗不得入内」是铁律。
“下午好，老爸。”月城匠反手关门，边换鞋边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月城贺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再打扰沉迷工作的老头子，月城匠径直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是极简风格，深灰纯白两色简单大方，每件家具上都套着防尘罩，一如他半年前离开的时候。
轻手轻脚取下衣柜的防尘罩放在一边，把制式的礼服、训练服、领花、肩章、帽子和警徽等等一件一件整齐悬挂码放进去。
然后拉开下面的抽屉，收好毕业证书和课本。
再合上衣柜，上锁，重新套上防尘罩。
最后还剩一样东西——
月城匠无意识转着手里的笔记本，直到里面夹的一张照片被甩飞出来落到地上，才有些恍惚的回过神。
就是那天在便利店买的本子，里面画的都是零和景光他们，有研二一拳击在班长胸口时的画面、松田被颜料粉染成黑脸的画面、松田上课睡颜图、班旗初稿、研二和四只小熊、宿醉后五人在沙发上躺尸的画面……
里面还夹着几张毕业时用拍立得照出来的单人照和合照。
俯身把地上的那张照片拾起来，是请鬼冢教官帮忙拍的那张合照。
原则上这些照片和素描都是应该销毁的，就像其他几人注定会意外遗失或损毁的存了照片的手机一样。
只是，怎么舍得呢……
月城匠轻轻叹了口气，找出一些小工具，给照片和画册镀上一层透明薄膜，做过特殊处理，一起装进塑料盒子，层层密封。
正在处理文件的月城贺余光看见儿子扛着铁锹出门，一会进来后手里的盒子不见了。
院子里都是水泥地，能埋东西的地方只有一处，需要铁锹的事情也只有一件，儿子干了什么显而易见。
月城贺默不作声，全当做没看见。
月城匠回来的时候顺手把挂在机车车把上的菜拎到厨房，铁锹扔回杂物室。
洗手，做晚饭。
……
晚饭是月城匠最擅长的味噌拉面，母亲老家的特色美食，以及凉拌裙带菜。
父子俩面对面坐下，双手合十，公式化的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开始吃饭。
月城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两人一个心意已定，对自家老头子的专业性很放心，没有什么嘱托的；另一个多年没跟儿子好好交流过，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场面又跟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并不尴尬地沉默下来，只余嗦拉面的声音。
两人吃饭都很快，这回老头子没有发表什么嫌弃他的言论，所以月城匠收拾碗碟筷子放进水池里洗干净，没有扔下让老头子自己洗。
白天在学校折腾得太久，洗完碗，天色已经渐暗。
太阳横过西方的建筑群，对着东方留下他最后的敬礼。
月城贺带回来的的文件已经处理完了，全部装回公文包里，厚厚的一沓。
电视打开，五名可爱少女带着外星人天线一样的奇怪发饰，卖力唱着跳着。
很陌生，大概是新出道的偶像团体吧，毕竟五位女生看起来都还只是高中生的样子。
月城家的父子俩并排坐在沙发上。
“之后可没我做的饭了，老爸你要是没赶上食堂的话，就去小田切叔叔家里蹭饭吧，千万别自己下厨。”月城匠视线还停在电视画面上，语气有几分调侃。
他怕老头子把房子爆破了。
月城贺微微侧目，不太明显地打量着自家儿子。
妻子去世后，他就再没有这样和儿子坐在一起过了，印象里还软软糯糯像个小团子的儿子，转眼已经身姿挺拔，比他还高了。
他和妻子月城明子都是黑发黑眼，他的长相比较周正硬朗，明子是英日混血，五官深邃，上学的时候扎着高挑的剑道马尾，婚后剪了短发，是很英姿飒爽的女子。
月城匠眼睛颜色隔代继承了身为英国人的外祖父，是冷硬的铁灰色，五官却各五分遗传了他和明子长相中柔和的部分，斯斯文文，透着一股书卷气。
他的儿子其实是个心软又温柔的人。从小学开始，每天晚上都会多做一份便于保存携带的早餐和便当，放在冰箱里，并附上便签“老爸，你的早餐和午餐”，如果他半夜回家，第二天就有现成的早餐和午餐；如果他没有回来，月城匠早起给自己准备早餐和中午的便当，晚上回家解决掉冰箱里的那份，再做一份新的，如此循环十几年。
即使刚上国中和他置气的时候，也没有停下。
冰箱里不定时会消失的便当，大抵就是他们父子间独特又暖心的沟通。
月城匠察觉到老头子的视线，回过头。
月城贺悄悄收回目光，装作没发生过的样子。
“老爸，你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像小姑娘似的。不过要是是劝我别去卧底，那就干脆别说了。”
（＃－.－）
他的儿子心软又温柔，但是……嘴特别毒还倔的要死。
被糟心儿子怼了一句，月城贺“明子你看我们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的感慨突然就消散。
“东西都收拾好了？”
“该锁的都锁起来了，明天直接净身出户就行。”月城匠吐槽。
该签的条例、该处理的关系毕业前那次接触就已经弄完，只等毕业后直接开始封闭特训。
而封闭特训，只需要他明天早晨穿自己衣服到达指定位置就可以，食宿用具全由公安提供。
从明天早上开始，连月城匠这个名字都不属于他了，不是净身出户是什么。
“警察厅公安这边针对黑衣组织的卧底计划人数是两人，但是你和另一个人的特训并不会放在一起，你们彼此的资料是对对方保密的。”
月城匠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对工作严肃认真的老头子，居然主动违反保密原则，向他透露卧底计划。
计划派两个人去卧底，这件事他已经猜到了，但他猜到是猜到，知情人是不能主动透露，也不能对他的猜测表露出明确态度的。
毕竟原则上，一个组织内的两个卧底互相知道身份，即使是同一个部门派出的，如果其中一人叛变了，另一个人就会十分危险。
“行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该我知道的，你也不需要打破你的工作原则。”月城匠打断老头子的话。
打破原则这种东西，就像女装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今天老头子能为了他潜伏黑暗时有点安全感，违反保密原则透露另一个卧底的身份，下次就可能对他关心则乱，违反一些别的什么规定。
原则和底线，每打破一次就会放低一点，次数多了，就会有一种“反正都这样了再严重一点也没什么”的摆烂想法。
如果以后他暴露了，老头子会不会情急之下和一些不该结交的人做一些不该做的交易？
他相信老头子的人品，但是不敢低估老头子作为父亲的感情。
老头子是个强硬而正直的人，对待工作严肃认真，和降谷零一样无比热爱这个国家。
所以，与其放任这个可能发展，在未来伤害他和老头子以及别人的身心，不如现在就把源头掐灭。
“……”不用和自己的责任心作对，月城贺也暗自松了好大一口气。
儿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也担忧。
有些事情自己去做可以义无反顾，换成身边的人，却无法放手，顾虑重重。
明明知道儿子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想再多补充点什么。
月城匠看着老头子，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欲言又止，工作15年经验丰富、雷厉风行的资深公安了，纠结得像那天那个开着警车在马路上拐S弯的菜鸟警察一样，忍不住想嘲讽两句。
不过这种时候，隐姓埋名去卧底前的最后一天，万一之后他和月城贺哪个不小心挂了，就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跟老头子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嘲讽，似乎确实不太合适。
于是到嘴的话，又生生忍住了。
“唉——”月城贺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像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妥协了。
“黑衣组织扎根日本半个多世纪，其病态的触须扎根日本各处各界，警视厅和警察厅的内部也不太干净，我会提醒黑田加强对卧底的信息保护，同时启动警界内部清查。”
“你出去之后自己也要注意保密，谨言慎行，要懂得灵活变通，遇到突发事件不要慌乱，任何时刻都要沉着冷静，同时思虑要周全，凡事多做几手准备。注意多观察学习，不论遇见什么事，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尽量别做引人怀疑的事情。”
“跟那些犯罪分子相处的时候，就用你和你老子我说话的这种态度，豪横一点嘲讽一点，就算要犯罪，背后后悔自责难受的要死，当面也要大大方方手段果断狠辣，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心虚。”
“黑衣组织内部层级分明，潜入之后尽快提升自己的地位，别被人当炮灰用掉了，丢人。此外这个组织形式隐秘，高层的信息概不明确，收集信息时要耐心细心，做好长期潜入的准备。和自己的联系人练好配合，把联系人的各项技能也操练起来，以前有因为联系人掉链子而拖累卧底暴露的例子。”
“最重要的一点，卧底期间很多事情都是被逼无奈，实在救不了人可以不救，当不了好人可以不当，但是最重要的红线，绝对不可以触碰。”
月城贺回忆着自己15年的工作经历，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项事无巨细都给儿子嘱咐了一遍，然后豁然起身，快步上楼回自己卧室去了。
月城匠直觉老头子可能有点害羞，不由失笑，又怅然若失。
从后面看，老头子的身形依然坚实挺拔，只是短硬的黑发茬间，不知何时掺杂了显眼的白发。
……
翌日清晨，月城贺下楼的时候，月城匠已经离去了，拉开冰箱门，里面放着熟悉的早餐和便当。
还是那张上面用幼稚字体写着“老爸，你的早餐和午餐”、一直用了十几年的便签，只是背面多了一行沉稳而不失凌厉的笔迹——
“水深似海亦映月，丹心终可见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