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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四)

    两亲兵当即脸色青白,正克制不住想要上前,瞿雪风一个抬手。

    他制止身后亲兵的动作,静几息抬眼,对对面公主说道:“恕下臣愚钝,臣未曾见臣的亲兵有任何对殿下的不礼敬之处。”

    话落,殿内落针可闻。

    瞿雪风言辞淡淡,神色更淡,他简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于寂静中炸响惊雷。

    直接开口否认为君、为上者的指责,风轻云淡,轻描淡写。

    乱了!乱了!果真是风雨飘摇、国家倾颓!这朝廷内已是连长幼尊卑秩序都不分了!

    拘泥迂腐的文儒若在,他定要如此痛心疾首。

    余瑶眯了眼。

    廖宇立皱眉正要说话。

    就见瞿雪风径自迈动脚步上前,佩刀撞上甲身。

    他步子走得极稳、走得极慢,目光锁定前方余瑶,不急不缓。

    旁人在边上看着都觉得莫名,正惊疑这将军可是要做什么以下犯上的事,他却在余瑶的几步远处停下。

    将距离缩短一半后,他又淡声说着作为补充:“更何况,下臣私自揣度,若殿下当真要追究在场诸人的不敬之过,臣,应是首当其冲。”

    臣子见君,当下跪,当见礼,当解下刀具,当言辞谦卑,他却不然,不屈膝,不行礼,不放下武器,不言语顺从,只昂昂扬首站着,身形若松,姿态淡远,甚至有隐隐睥睨她的姿势。

    几步远的距离气势分毫不减,一寸一寸倾轧着过来,宛若有了有形的实质。

    余瑶道:“哦?”

    她气极反笑,不仅丝毫不为他身上气势所慑,反一步一步踏近前来,更深地逼近风暴的中点。

    “王爷好胆识,为了个无名小卒,甘愿自曝己短,但说来也不错,王……”

    冲突一触即发,从余瑶嘴里说出来的指定没好话,廖宇立当即介入:“殿下!”

    也不知唤的是哪个殿下,又是想叫谁收手,总之他强硬而不容拒绝地插入两人之间,隔开这两个易燃易爆体,一人给一个严厉的眼色,正声斥责:“家国罹难,二位还要如此纠缠不休,在鸡毛小事上多方争执么?!”

    廖宇立一动,那两名亲兵也身形一动,只是和廖宇立强行介入二人之间不偏不倚不同,那亲兵无条件支持他们的将军,立他身后如同两个恪尽职守、忠心耿耿的门神。

    哦不,站人身后如何能用“门神”作譬喻。

    余瑶瞧见,神色当即似笑非笑起来。

    廖宇立想要调停,但那俩亲兵却并不买账,对她,对皇室的轻蔑就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那副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的愤怒样,余瑶毫不怀疑,只要瞿雪风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罔顾廖宇立尚还在场的事实,直接动起刀兵。

    她想要开口,廖宇立沉声斥道:“退下!”

    双方尽皆一愣,余瑶目光移动,落在身前这隔开她和瞿雪风的老将身上,亲兵们则神色懵然,迟迟疑疑看向廖宇立。

    “主子间的事你等做下属的掺和什么,还不快快退下,非要老夫再教你等军营规矩不成?!”

    他神色暴怒,手压刀鞘,显然已是忍无可忍,气愤已极,亲兵们互相一对视,忍着气默声欲退。

    瞿雪风开口:“廖将军何必大动肝火,塞外之人礼数不周,总是要原谅些的。”

    他手再一挥,让两亲兵快步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自己垂一垂眼,稍退几步略一躬身,淡道:“殿下,下臣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虽是姿态淡定飘然了些,但好歹是率先服软了,给了皇室、给了他几分薄面。

    廖宇立神色一缓,也不对瞿雪风多做要求,低头道:“末将方才出言无状,还请王爷恕罪。”

    这幅转眼而成的和和乐乐、你恭我友的情状叫余瑶不自主笑出声来,嘲讽的。

    廖宇立一个警告的眼风。

    他恨铁不成钢,又想警告余瑶不要再乱搅浑水,两种愿望糅杂,竟让他一时冲破了君臣尊卑间的界限,神色严厉,宛若父对子,师对徒,而非臣对君。

    但下一刻他就将那神情给收回去了,定一定息正要说话。

    瞿雪风道:“下臣同廖将军来,是想问殿下一事。”

    何事?

    廖宇立一顿,视线一转,却见瞿雪风侧头看自己的亲兵一眼,亲兵会意,举步招手让外头的人进来。

    长乐宫内立时又涌进一大波人,珠翠环绕,长裙曳地,瑟瑟发抖,去而复返。

    是那些先前被余瑶赶出去的宫人。余瑶暗一挑眉。

    瞿雪风道:“下臣同廖将军赶来长乐宫时,见这群宫人形容踉跄,神色仓皇,怀中更是抱有宫中物件脚步仓促,便当即将人拦下,问后得知,她们是因触怒殿下而神色仓皇。”

    他说着,垂下眼去,语气平平:“便不知她们是因何而惹得殿下如此气怒,据下臣所知,她们不过是奉廖将军之令,请殿下暂移玉趾,前往宫外别院……”

    他这慢缓温吞,说话半日都说不到他真正想说的点子上的方式叫余瑶有些不耐烦。

    扫那些瑟缩着跪作一团的宫人一眼,余瑶面无表情,道:“无甚理由,长安自少时便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宫中诸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以我便是毫无缘由将她们赶出去,也是但随我心意,她们亦不敢多置一词。”

    这般对话听着就好似,有一人问你“你今日因何摔了那盘子,吓在场服侍的人一跳”,你却答“因我心情不佳,想砸便砸了,她们亦不敢多说些什么”般傲慢又无礼。

    倘若在太平盛世,身为皇室中人,因地位尊贵,她傲慢些旁人也确实只可忍气吞声,将心中怒意忍下,但如今世事不同,以现下这皇权飘摇、内忧外患,这公主更是孑然一身、无所凭依的现状,她还这般大言不惭、行事恣意,便很有些拎不太清、目光浅短的意味。

    在场的两位将领,哪个不可在瞬时取了她性命,将她斩于刀下,且迫于形势,朝臣中再崇尚正统、再迂腐拘泥的也会默认,只要他惜命,他就会默认这公主的死亡,而不去为她发声。

    到底是公主,而非皇子,并不值得。

    风雨飘摇之时,身份这东西最不值钱,态度这东西最易害人,所以才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她虽是女子,但这个道理浅显,她是懂,还是不懂?

    旁边廖宇立听着忍不住又要皱眉,两亲兵投以愤怒又轻蔑的视线,瞿雪风似是也莫名着了怒,脸色微微沉下不再言语。

    余瑶扫在场一圈,吃吃笑一声,竟是同他们相反地愉悦地笑了起来,她将手上匕首轻快地转了几下,含着笑一一看过他们的脸面,吸引他们的注意后脚步轻动,示意他们跟着看。

    “长安可不曾说笑。”她说,脚步轻移,露出身后跌倒下的人来,“我一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老皇帝、太子清楚,先前长乐宫服侍的宫人清楚,皇宫内待的年头较久的宫女小太监也清楚。倒是你们,初来乍到,老皇帝又早有隐瞒,兴许不知,连廖老将军都不知。”

    “廖将军知道的,是我少时患有痴症。”

    余瑶笑着,露出她脚下李不遇瘫倒在那里。

    也不知断气没有、人还在不在,总之他跌伏在那,一动不动,身下一大滩蜿蜒而出的血迹,浸透他的衣裳,浸湿余瑶的鞋底。

    但她却在和瞿雪风一干人说上话时就混不在意,好似脚下不曾有一个人性命正逐渐丧失,他们先前也只顾同余瑶应对,不曾发觉。

    “但果真是痴症?廖将军就不曾想过?”余瑶踢了踢脚下李不遇,柔声,“是疯症。看着如同常人,能读会写,但发作起来,将一宫宫人屠戮殆尽我也是干过的。鲜血满地,这,还远远比不上。”

    她含笑立在血泊旁,口中吐出的话至疯至狂至轻描淡写。

    若说他们作兵士的手上鲜血无数那是为了保家卫国、庇妻护子足可原谅,那她余瑶疯症发作、屠戮宫人,她之父兄还不阻止惩戒,任她长为如此性子便是残酷狠毒、不可饶恕。

    廖宇立脸色一变,瞿雪风沉下面容,宫人们惊恐抱成一团,原本还安安静静,强压哭声听候发落,现下却已有些克制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

    余瑶道:“这人,也是因为我想杀所以我才杀,那么……”

    她的目光投向瞿雪风:“王爷满意长安的答案了么?”

    一个眼神漠然,一个目色不明,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互相间用眼神交流了些什么。

    廖宇立按着佩刀大踏步过来,瞿雪风紧跟着动作。

    “让开!”

    抬手翻起地上跌伏着的人,使其脸面朝上,廖宇立试探了下李不遇的鼻息,还有,但非常的弱。

    便转首朝着那群低低哭泣着的宫人声色俱厉地呵斥:“哭什么!还不快寻个太医,拿块包扎的条布过来!一帮废物!”

    能逼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廖宇立发怒……

    余瑶脸色不变,无视那一干人等的骚动,与宫女们行进的路线相反,正要跨出宫门。

    “铛——”

    两亲兵手上的长缨在她面前一架,严严实实挡了她去路不说还随附一道阴恻恻、含着隐怒的声音:“殿下,廖将军和我们将军还未曾发话,您不妨稍候。”

    忍了忍,又补:“眼下情势比人强,公主殿下不妨放下您高贵的架子,也不管您疯证不疯证,稍候,等我们将军发落。”

    余瑶脸色当即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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