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东海老龙王近日新添了一个女儿,偌大的龙宫中多了张会咿呀学语的嘴,多了个会张口叫父的宝。

    老龙王情实难耐,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了:“我苦命的儿……分明是个龙女,怎么守护兽偏偏是个凤!才害的我的儿这么个时候了,才呱呱坠地,转世涅槃,殊不知你父王我,都生生给等老了哇!”

    老龙王还只是生生给等老了,但那怀着龙女的夫人,她还给怀老了呢!

    夫人正正听了龙王此言,禁不住翻个白眼抱着女儿去了,免得自己的宝贝明珠被龙王荼毒在他恳恳切切,却实在难听聒噪的声音之下。

    这段话翻来覆去说了这么些年,女儿尚小听着不觉得腻,但夫人听着是要腻了!还不如干脆走开,落个清净,也省得伤了龙王玻璃一样脆弱无比的心。

    但老龙王誓不罢休,拉扯住我的衣袖,哭哭啼啼道:“凤湲,你要将我的宝贝女儿带到哪去?”

    我靠在母妃肩头,目光从父王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深幸父王他尚还舍不得将鼻涕眼泪往我衣袖上擦,不然,我的衣裳定是要一塌糊涂了。

    母妃想是又翻了个白眼,道:“抱着我的宝贝女儿离你远些。”

    “嘤嘤嘤……”父王哭得更凶,转而对着我委委屈屈、不知后果地诉道,“凤合啊,你母妃定是厌了我了,因了你之故,才会如此恶言相向、恶语相加……”

    我忍不住打断他:“父王,你便少说两句。”

    再说下去兴许母妃就会叫他同外头的海鱼一起歇觉了,堂堂龙王被逐出龙宫,便只是一夜,也可令他颜面扫地。

    父王稍稍止了哭,懂得我的劝诫,颇为感动地道:“果然只我的乖女儿知晓为父,我可真是……真是……”

    说着说着竟又要哭起来,母妃一声冷笑:“既然只你的乖女儿懂你,那实在过意不去,便让我横刀夺爱,叫你失去子期丧魂落魄罢!”

    “阿合,我们走!”

    母妃一个拂袖,抱紧我径自去了,徒留父王一人在原处哀哀叫唤,后悔不迭:“哎哎,凤湲,我并非此意啊!”

    我心中无奈,却也不好对此多说,只得将手臂往母妃颈上一环,偎一偎她权作安慰了。

    父王总是会如此口不择言,将母妃惹恼。虽则是因她爱惜我之故,但……

    我老成地叹一口气。

    母妃轻拍了拍我背:“阿合叹气做什么?”

    话里是温柔无怒的,想来母妃也只是作作生气的模样,不是当真要与父王决裂。

    我的这一对父王母妃。

    我再叹一声,心头却不是忧愁,而是相反的非常满足,觉得依恋,好似我印象中的父王母妃不当是这般模样——虽则吵吵闹闹,但也恩爱有加。

    他二人现状大大好过预期,我不由得心中欢悦、喜笑颜开了。

    这种欢悦和超过预期之感委实毫无来历,令我心中莫名,但到底是好的,我也就无意再去探究,只是摇摇头道:“没什么,母妃要带我上哪去?”

    我虽则落地不足月,但鸾凤生子,一怀多年,终还是有些灵性,不必如人间婴孩,需得花费多时颤巍学步、咿呀学语的,不过几日,我便可如八岁幼童,诞生心智,观晓言行。

    如此聪慧,曾叫父王好一阵痛心:“我那会乖乖学我说海螺叫的阿合啊!”

    他刚说完这句,就被母妃训了。

    母妃道:“带你见个人,见了面记得唤他先生。”

    先生?我歪一歪头:“人间里教书授文的先生?”

    “我的小阿合还当真聪慧。”母妃笑了,却拍拍我背微微摇了头说道,“只他并非凡人,实则修真界一个散修。”

    母妃从来不会如父王般对我能口吐不该吐之话,通晓不该晓之事而惊异,她认为我这样是理所当然,理所应当的。

    是以我爱与母妃呆在一处,觉得她身上气质实在非常温柔可亲。

    “记得叫先生。”母妃摸摸我头,再度嘱道。

    “凤合知道了。”我乖乖点头。

    等到了母妃要带我去的地方,她却径自将我放下,替我捋一捋发,端详一阵说道:“我的小阿合便自己去见他罢?为娘就不去了。”

    “母妃为何不去?”碍于母妃同母我的身形,我微仰了头问,有些疑惑和不解。

    “因着他是你的故人。”

    “我的故人?”我愈加不解,母妃却不回答了,只微笑着将我轻轻一推,把我往门里推去。

    “快去罢,过一阵母妃便来接你。”

    我一头雾水进了那内室,抬眼去看时总算见到了那位先生。

    该说先生是怎样的呢?我立定在原处,身后大门早在我进来之时便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先生一身的黑衣,令我惊异,我以为人间的先生——至少是东海以外的先生——都是喜爱雪一样的白衣,或者天一样的蓝衣。

    但不想先生却是喜爱黑的,不加一点点缀的黑色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平白叫他多了几分瘦削和缄默,整个人就像在静夜里独行的客。

    母妃说他并非凡人,实则是一个散修。

    我观他上下,在东海龙宫之内安适怡然,面无异色,身上也不见避水珠的气息,便心道:倒是个高人。

    多少外界的修者来了这龙宫,都得向父王和母后讨要一颗避水珠护体,但他,却是不用的。

    实在非我印象中的散修之类。

    我拂了拂衣摆屈个膝,虽算不上郑重但也是尊敬:“先生。”

    母妃让我唤先生便定是先生,世间能唤“先生”二字的人不多,母妃既然认为他是,那他定是。

    我想以我那幼年之体,行那样郑重其事的礼是有些好笑的,果不其然,先生长而狭的眼眸轻轻一弯,墨色的眼瞳里也似有笑意闪过。

    他一双手轻轻一托,便隔空止了我礼节性的屈膝:“小殿下礼重了。”

    他的意思是他一介散修,还用不着我这个东海龙宫内饱受娇宠的小公主屈膝见礼。

    受不起。

    我眨了下眼,瞧着先生陌生的脸容、陌生的装束,本该是第一次相见,但心头却总有一股奇怪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叫人局促难安。

    我脱口道:“敢问先生名姓尊号?”

    先生便蓦地笑了,要说他先前眼中的笑意隐约如若隐若现的繁星,那他如今的笑容便是光明煌煌若龙宫之内的明珠,一点都不加掩饰。

    他笑着道:“敝姓云,单名隐,无有尊号。”

    在身量足足小他一半还多的我面前如此郑重其事,正经沉稳作答,这位先生也是个十足十的怪人了。

    云隐。

    我在心中念过这个名字,确信前世今生都未曾听过,便放下了心中那股来之莫名的熟悉感,只当是一时被他亲近的姿容所迷——

    他身上的气息,同母妃是有几分像的,那种不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惊讶的姿态。

    我几步走过去,在殿中铺着的绒毯上坐下,看着不远处尚还垂手站着的先生,问道:“先生此前识得凤合?”

    不然何以母妃说他是故人。

    不想先生却说:“不识得。”

    他笑着:“只是凤湲娘娘抬爱,将只见过几面的在下我,引荐给殿下罢了。”

    如此。我打量的目光落在先生脸上,真是,总觉得这先生……有些面善?

    我皱了皱眉,见先生一动不动任我看着,倒不觉有些难为情,只得移开目光,但父王母后又曾经教导:与人交谈总要观他双眼才能以表尊重。

    我总是要与先生谈论几句,等母妃之后来接,才能作为交代,便不得不再把目光移回向他,对上了先生静谧如海,沉敛不明的眼睛。

    先生是喜静的,光看他这双眼睛,我便下此论断。

    再次鬼使神差,我道:“先生不坐吗?”

    先生一直站着,但听我所言,一笑撩袍坐下,竟是学了我,盘腿坐在绒毯之上,离我三尺半。

    我面上难掩惊异,心说这先生还是个不拘小节的,同他身上气质有些许不符。

    先生问:“小殿下今年年岁几何?”

    言语温切,颇有人间夫子询问学生年岁的风度。

    先生他是也终于对我的心智和年龄不符抱有疑问了么?我眨眨眼,十分乖地回答道:“若论落地之时,先生长于我,若不论,凤合不知。”

    当初母妃育我时育了多久我不得而知,我只知父王凄凄惨惨戚戚,怨声载道叹了好多年,直至我出生坠地,方才喜笑颜开。

    先生又笑了。

    是因我说的话太过好笑,还是因我的话太过取巧?这位先生,好似是个极为爱笑之人。

    “早便听凤湲娘娘提醒,小殿下不可同常人相较,因着殿下身上既有龙之血脉,又有凤之血脉,当是极为尊贵而灵慧的,便是尚在母胎,无有肉身,也观晓天地,五感通灵。”

    这段话若由旁人来说,少不得带上几分世间俗气,但从先生口中说出,看他面上玩笑之态,便知他是真心诚意,又隐有揶揄的。

    “那论落地之时,小殿下如今几岁?”

    既似长者对幼,又似平辈对友,我心中再次大大的惊异了,觉得与这位先生交谈的感触,实在是世所未有,平生罕见。

    我心中难得踟蹰,但面上仍不改色,端整语气一如往常:“小于先生,不足月余。”

    心知这话说出来先生必定大笑,还待思量如何补救——

    我心中到底是不愿在这位初初会面、行为离奇,却意外牵动我心神的先生面前露怯的,便是年纪无可奈何的小于他,于我竟也是一种蒙羞,虽则这并非他所愿、所喜,纵使如此他亦不会看轻于我,但,一想到先生听后会大笑出声,面上便禁不住隐隐发烧,直想换个话题。

    母妃说的不错,先生便是先生,这才同他说话几句,我就开始不自知地将他放在了一个值得尊重、值得我去将他认真对待的位置,竟是令我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任何怯弱来。

    这委实奇异,令我惊奇。

    我禁不住再度细细打量先生的面容:长而黑的眉,弯起而静定的眼,略略惨白的肤色,略略薄红的唇色。

    “小殿下在看什么?”先生大笑过后微笑问。

    我摇了摇头:“觉得先生面善。”

    细细的打量仍未停止,眼见先生笑容微敛,眼睫垂落,正要说话时,忽听身后大门被人“轰”地急急拍开,就像是怕失了什么宝物。

    我愕然回头,仓促间不及防备那未尽的掌风,呆坐原地,倒是先生反应极快,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竟将父王那狠戾的掌风徐徐化了,身上衣裳未动分毫。

    只一个错眼,我就从柔软的绒垫之上,到了父王坚硬的怀中——父王身上总是挂有各类或大或小的金银玉石,抱我时总也硌得我不太舒坦,是以我总不爱要他抱,眼下却是事发突然,完全不及反应。

    只知我被父王用手护着,倒好似方才护了我的是他而不是先生,那道狠戾的掌风不来自他而来自先生。

    这……莫不是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我呆愣愣的,对眼下情状茫然无从解。

    “你来东海做什么?此处不欢迎你,还是尽早离去罢。”

    父王围着我的手臂立时更紧了些,语气冰冷带着不善。

    一向热情好客,喜爱热闹的父王竟会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冷语相向,我心头惊讶与疑惑愈浓,不由抱着父王的脖子,道:“父王……”

    “阿合莫说话,这人并非你看到的那般……”父王面色严肃,语气教导。

    “哪般?哪般啊?你这条老了糊涂了的龙!想害死你的宝贝女儿就直说!”

    母妃二话不说就将我从父王手中夺了去,满面心疼和紧张的将我看着,藏也藏不住的怒火一股脑儿对着父王发。

    父王当即泄了气,像霜打了的茄子:“凤湲……”

    母妃看也不看他:“出去。”

    “可是那云……”

    “出去!我叫你出去!”母妃气都上来了,颊边火凤的图纹渐亮,阴恻恻将父王看着。

    父王当即遁走,但走到门边又可怜巴巴地回过头来,委屈道:“要走你也得先将他给赶走了!”

    父王的手一指先生的方向,我眨了眨眼睛,“上次他……”

    一只小凤呼啸着冲向了父王,火羽鲜亮,业火腾腾,父王哇哇叫着收声,被迫跳出门外,那厚重的大门当即一阖,再被施上一层术法,完全阻隔了外头父王或慌乱或委屈的声音。

    “母妃……”我愈加茫然和不解。

    “无事,火凤不过给他个教训罢了,伤不着他。”母妃安慰着,目光若有所思落在先生身上,淡淡展个笑颜,“有劳你出手相护。”

    态度虽不似父王那般抵触不喜,却也不见半分亲近,更无有感激之色。

    我心中奇怪之感再浮,却也不好出口相问,见那边先生扫看我一眼,念我无虞,便将尚还抬着的手放下了,同样是展个温和疏离的笑容,道:“小殿下无碍便好。”

    要说引荐是母妃领着我见了先生,要说称呼是母妃告诉我称作先生,父王对先生莫名的敌意暂且不提,怎的连母妃也对先生似是有些许嫌隙,不见客套和亲近呢?

    我在母妃怀中,目光在母妃脸上和先生身上来回,万分不解,却也按下心绪,不作多说。

    直觉告知于我,眼下还是继续保持安静为妙。

    就这般默默无言对立,谁也不出声,久到连我都有些不耐烦了,才觉母妃放在我背上的手轻轻一动,目光是看向先生的,但话中之指却是我:

    “阿合对先生观感如何?”

    语气轻了又轻,语义模糊暧昧。

    我一个醒神,看看先生,再看看母妃,俱是不能从中看出端倪,不懂母妃话中实指,不知她想让我说好还是不好,遂斟酌迟疑,心中犹豫。

    “阿合如实说。”母妃宽慰似的拍拍我的背。

    如实说?如实说是么?我犹疑地将目光投向先生,正见先生也看着我,他看着我的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好似路边逢着了一个故人,流年似水。

    我遂如实说,不带任何欺瞒,无有半分冒进的,回答了母妃的问:“阿合觉着先生甚是面善。”

    面善,就是我对先生的定义。

    我看着母妃,见她微微笑了笑,不似着恼也不似忍怒的样子,心头竟是一松,仿若放下一块巨石,松快得令我吃惊。

    “如此。”母妃再度将我放下了,却也不欲对我多说什么,只道,“你先去你父王那。”

    “……母妃?”

    “无事,去罢。”

    我只得去了,跨出殿门之时忍不住想回头,也不知是想再看看母妃的样子,还是想再看看先生的样子,总之,我想回头,又生生忍下,念母妃将我送走定是有要紧话需得与先生说,我还是不要平添乱了。

    便加紧脚步,离了那里,去往正殿哄那定是被母妃伤透了心、被我伤透了心,正呜呜咽咽对着一堆珠宝和兵将哭诉的父王。

    再不去父王的眼泪便要淹了这龙宫了。

    我漫不经心应着父王逗我的话,心神尚还留在母妃那处。

    “阿合!”见屡屡逗我不应,父王耍赖地闹起了脾气。

    偏偏又听一道:“阿合。”

    却是母妃的,我当即撇下瞪着眼珠子的父王,扑向母妃。

    母妃笑着回抱住了我,不消我去问,便说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既然阿合觉得先生面善,那便由母妃做主,令先生教你习字识文、云游四海如何?”

    话一出那面父王便是哇哇叫着不许,我亦是面色茫然,眼中不解。

    “我家阿合虽是天资灵慧,但总拘在这龙宫总是不妥,那位先生极有能力,可护你周全,亦可带你游玩,你修炼一途也少不得走遍四海。”

    “好阿合,告诉母妃,你可愿意?”

    我……

    我蠕了蠕唇,闭闭眼脑中浮起父王的气急败坏、母妃的循循善诱,以及先生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面容。

    再度鬼使神差——这已是我今日里的第几度鬼使神差——说出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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