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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朵蔷薇

    开场前的锣鼓声声齐鸣,熙熙攘攘的勾栏门外,紫衣少女拢指成帘搁置额前东张西望。

    “薇薇,这里。”

    “薇薇?哪里?”

    听到大哥沈陵游的招呼声,沈落葵茫然四顾,忽然瞪大了双眼,“你是……薇薇?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怎么了?我变化很大吗?”

    笑眯眯说着话,夏折薇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分别递给他们,“一人一个,不用麻烦着来回让了。”

    那是四个简朴的原色木盒,外面用植物染就的碎花布料包裹,正好可以提在手中,新奇、漂亮。

    “那可不?人靠衣裳马靠鞍,几年不见,你变得比之前还漂亮了,”沈落葵端详片刻,“薇薇,你这包装可比市面上价格不菲的那些还好看,这里面装着什么?我现在能打开吗?”

    沈陵游道了声谢,“阿葵——杂剧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先进去坐下再打开看也不迟。”

    夏折薇介绍道:“是我自制的一些金丝皇菊,你们平时喜欢看书,拿来泡茶正好明目。”

    三人交钱进了勾栏刚寻好腰棚处的座位坐下,杂剧便热热闹闹开演了。

    沈落葵看着看着,眼神便会悄悄挪到旁边去。

    夏折薇依旧紧紧盯着戏台子上精彩的艳段,捂住嘴凑近她:“阿葵,你有事?”

    “没事……”

    沈落葵以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自家哥哥,果不其然发现他若有似无越过自己偷看薇薇,如今被夏折薇问起,只得随意借由杂剧剧情搪塞几句。

    一个时辰眨眼般过去,夏折薇和沈落葵走在散场的人群中,聊得热火朝天,沈陵游默默跟在两人后面,唇角噙着温柔的浅笑。

    “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玩伴,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怎么薇薇你就要去牟州啦?我那儿还有不少话本子等着给你看完后和我讨论呢!”

    得知夏折薇即将动身前往牟州,沈落葵好不低落。

    夏折薇:“牟州离京城连一个时辰的时间也要不了,咱们以后有得是时间诶,话本子你先帮我攒着,好不好?”

    “多年没见,如果你的功课未曾落下,那些白话本子上的字应该都认识,要不陪我回家里一趟带走几本?”

    沈落葵焦躁得啃起手指甲,“只可怜一个我,又要闷在家里喝茶绣花,连个说梯己话的人都没有。”

    “不是还有陵游……哥哥?”

    想起某人的在意,说完“陵游”两字,夏折薇下意识迟疑了下,还是加上了“哥哥”二字。在知道他定过亲一事的那刻起,他们两个就彻底完了,她凭什么再去在乎他的感受?

    “他呀?倒霉鬼一个,错过了上次科考只能再等三年。每天摇头晃脑只顾读书,能和我说话超过三句便是得闲。”

    讥讽起亲哥来,沈落葵毫不留情。

    沈陵游俊脸微红,轻咳一声,板起脸拿出兄长的款来,“阿葵——”

    夏折薇抿住唇角忍笑,“如果我说,之前在沈夫子书塾窗外偷听学的那些早就忘了个干净,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读不了话本,你当如何?”

    沈落葵看看她,再看看沈陵游,泥鳅般从中间溜走,从后侧拽住两人的衣服使劲一并,笑嘻嘻道,“那就让我哥哥这个书呆子教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肯定比我爹强!”

    夏折薇还是头次和沈陵游离得如此相近,换做之前的她,或许会因看过的那些话本子而脑补出各种戏剧版的遐思,现在却下意识想起崔二狗。

    相碰的瞬间,沈陵游身体陡然一抖,脸变得更红了些,连忙闪避到一旁,转身将躲在身后偷笑的妹妹提溜回中间,“阿葵——”

    仰头看一眼专心和妹妹说话的沈陵游,夏折薇羡慕不已,“阿葵,我最近实在忙得厉害,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找你玩。”

    “啊?下次,是哪次啊?”

    望着她疾步如飞离去的背影,沈落葵蔫头耷脑,语气低落。

    沈陵游温声道:“瞧着她的样子,应是打算在京城定居了,以后机会还多。”

    “诶诶诶——哥,这也不是回家的方向啊?你去哪?”

    沈落葵拽住哥哥的衣角,凶巴巴质问:“约了薇薇,你就有空;薇薇一走,你就没空。哥——区别对待不要这么明显!”

    沈陵游从她手里拯救出自己皱巴巴的衣角,温温柔柔拒绝道:“想逛的话你自己逛,别太晚回家。”

    眼睁睁瞅着他走向熟悉的方向,沈落葵独自站在原地,愤愤跺脚:“啊啊啊啊啊!这书呆子又去书塾温书了!之前明明说好今天要陪我一整天的!”

    她倏然一拍脑门:“真的好不对劲!莫非是报复我承诺要问的那些没问?”

    **

    黄沙漫天飞舞,风声鬼哭狼嚎。

    各种废材搭建的小屋摇摇曳曳,保持着惊心动魄的微妙平衡。

    夏折薇抹把脸,拍掉满手细小的飞尘,缓缓绕到屋前去。

    荒地有丁蓉他们照料,偶尔回来几趟打理即可。牟州租下的土地不小,单凭她和许宁远远不够,需要招纳大量人手。

    之前瘟疫,夏折薇私底下偷传孙素问提供的药方,认识了住在这里的卢麦姑。

    她们家被那场洪水彻底淹没,迫不得已只能出逃,一穷二白来到东京,安济坊里早挤满了人,只能想法设法在外城东拼西凑苟活。

    这里住着大量如卢麦姑一样境遇的外来户,多半以乞讨为生,这里并不是什么贫民窟,反而是东京城来往商队最多,商贩云集的繁华地段。

    “轰隆——轰隆——”

    还没走到跟前,矮小的“屋子”骤然坍塌,孩童绝望的哭嚎声响彻云霄。

    夏折薇心中一紧,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发现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找不到人了。

    一伙穿着街道司服饰的官差四散在街道两边,拆卸掉各式各样的“屋子”,粗暴地将那些材料垃圾般丢在地上。

    为首者负手立于街道中心监督他们施为,官服裁剪得体,身姿伟岸挺拔,气派远异常人。

    京城繁华不假,这也使得本就狭窄的街道更容易被人随意侵占。这些“屋子”堂而皇之建在路边,确实不合律法,瞧着也不大好看,却能为卢麦姑他们提供一处挡风避雨的安息之地。

    街道司负责管理街道,如此行事乃是职责所在,自然无可厚非。

    穿着体面的彬彬君子们脚步匆匆冷漠经过,飘着香风的华贵车架风驰电掣来来往往,普通百姓伫足数息瞧上几眼热闹,便要疲于生计继续奔波。

    “这些碍事的外来户都快来半年了,咱们都上报到街道司多少次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时收那么多税,一说办事就抓瞎!这下我心里可算痛快了。”

    “坊郭户就了不起啊?瞧不起我们下五等户就直说呗?这运道,谁能保证自己这辈子都能吃穿不愁?万一北边那什么打过来了,大家伙一起逃难,谁也别笑话谁……”

    当即有人呛声先前那人,话说到一半,被旁边亲友熟稔地捂住了嘴,兀自不甘心瞪着双眼。

    “呸——一群官府的走狗,平时收税倒收得勤!都不容易,把他们的窝棚拆了让人住哪啊?”

    有人冷笑两声道,“烂好心?实在看不下去你也可以收容几个。人家也是奉命办事,总不能为了一时心软丢了饭碗呐?丢了饭碗,怎么养家?”

    “这你们就不晓得了吧?据说咱们当今这位官家喜欢白龙鱼服,流连燕馆歌楼,指不定哪天路过这儿被污了眼……”

    在全家人满怀希冀的眼神注视下,某个被拆了“家”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气走至街道司为首的那位官差跟前,战战兢兢问:“官、官爷,拆了俺们没地方去啊?”

    官差答:“这不归我们管,你们去安济坊问。”

    中年男人一噎:“官爷,安济坊早住不下啦?”

    官差公事公办:“你们不得在京城逗留,更不能继续在这聚集。”

    “呸——贪官!咱们越国的蛀虫!那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当蹴鞠来回踢呐!”

    “你当真恨的是贪官污吏?恐怕你恨的,是自己不是他吧?”

    夏折薇找了好一阵,才从人堆里找到哭成泪人的卢麦姑。

    于此同时,她也看到一道相当熟悉的背影。

    他正低头耐心安抚一个哭啼不止的孩童,织金锦衣随意挨在地上,染上脏污。

    韩缨珠说得没错,他今天穿的,确实又是蕈紫色的衣袍。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隔着重重人群,精准向她投来目光。

    他仍顶着那张普通小厮的面孔,除了那身格格不入的衣袍,完美融入到了周遭贫困的人群里。

    如果他没有定亲该有多好。

    夏折薇远远望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心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令自己感到惊讶的念头。

    虽然不明白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在此情此景之下,她似乎有些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遇见那样一个他。

    孩童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乳燕投林般回到父母怀里。

    夏折薇站在原地,看着男人越过重重人群,缓缓走向自己,心脏急剧跳动,完全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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