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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了

    帐子外纷纷扰扰,时高时低的人声愈发嘈杂。

    宁远在帐中写方子,考虑到这穷乡僻野,很多药都没有,正挠头思索换成哪些常见易得药材,外面一吵闹,他的头便发痛。

    他绷着脸,,拧着眉吩咐十月时语间都添了几分不悦,“你赶快出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告诉他们安静些,帐中的病人需要静养。”

    十月出去不一会又进来了,“外头聚了不少人,都在说公子捡了个姑娘回帐中之事,说若是姑娘身上带着病,他们容不得姑娘在此处祸害大家,还说让公子出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十月尽量简单概括得婉转些,那些个婆子说的原话可真是难听。乡间野话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尤其碍耳,十月只出去一小会便听不下去了。迂腐又恶毒。

    尹筱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席上的人,她后背的衣裳大部分被江水浸湿了,此刻那些水正沿着草席往下淌。是该找个人给她换身干爽的衣服,否则这春寒怕是要冻到骨子里去。自己这次出门没有带女眷,多有不便,还是出去找个女儿家方便些。想罢也未顾自己也是一身湿衣裳便踏出帐去。

    那些人一见他出来,便团团将他围圆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指责他不听老人言,非要捞这么个不知道带了什么病的女子回帐中,祸害他们。

    有一位老头子极其不生分,上前便激动地握住了尹筱的手,“公子啊,你怎么不听劝呢?我们这几个帐子连带周边住着的人加起来老老小小也有好几十,你心善要救人我们也不怪你,但你怎么可以拿我们几十条人命开玩笑吧。这可是人命啊。若是这疫病烈些,一个传一个的,别说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整个木拓镇,包括临近的夏州城,都要没的。”

    旁边的人纷纷称是,“对啊对啊”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苍天呐,以为躲过打仗活下来了,没想到还有疫病。”一个大娘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把尖利的嚎哭声加剧了人群的怒忿。

    十月黑着脸过去将大娘扶起来,拉了好几下,见她不愿意起便放弃了,任由她坐在地上边嚎边骂。

    尹筱沉默了一会,刚要开口,便被另一个大娘插了话,“就是。按说疫病人死了可是要架火烧掉的,也不知道这卫国人安的是什么心,正常死亡的便罢了,这瘟疫什么的,将死未死的也水葬,平时也放些病死的禽畜在江中,也不是一次半次,我们处于下游,无法阻止,吃了这个哑巴亏。但公子啊,这东西可不兴往家里带啊?这可是会传人的,没死也千不该万不该带回来的。”

    说完她看了看帐中,想到这东西是眼前这位公子捞回来的,又见他衣衫还湿着,尚未换,往后退了退,用手掩起了口鼻,看他一副你不干净了的样子。

    周围的人见状,也纷纷捂了口鼻,往后退了退,尹筱周围一下阔朗开。人群中也有几个卫国人,默默听着她夸大其实的指责,不敢吱声。

    “依我看,不如烧了吧。也救不活,埋了和扔回水上会污染周边和下游的水源,不好……”大娘和周边的人说着,那些人纷纷应和她,”对呀对呀,就该这么办,烧了。“

    尹筱湿了衣衫,身上粘嗒嗒的本就不太舒服,听这些人要生生将一个人烧死,脸色暗沉下来,不过他也理解百姓对于疫病的慌张,忍着心中的不适,缓缓开口,“已经让宁大夫看过了,那女子只是中毒,并非什么疫症,更不会传人,大家不要怕。“

    周围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一部分原来如此,一部分当真如此?只窃窃私语,并没上前。先前打头阵的那两位听了,脸上有些讪讪,仍嘴硬问上一句,“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不信诸位可以问问宁大夫。“

    “散了吧,领了粥的回去干农活吧,没领到的继续排队哈。没事啊,只是小病,不传人。大家不要害怕哈。过两天我们还会发些春季的农耕谷种,大家记得来领。“十月站在尹筱身侧大声吆喝,只想这些人快些散了。

    大伙儿见当真没事儿了,便各行其事去了。

    尹筱又扫了一眼人群,看见粥档前这几日主动来帮忙分粥及做些后厨工作的那位姑娘和她的丫鬟,此时虽站得远,正对着着他钦敬地点了点头。

    玉颜姑娘,好像是听十月这么唤她的。尹筱便径直走了过去,作揖行了一礼,略客套了下,“玉颜姑娘,这几天辛苦你了,某不胜感激。”

    这几日在帐中帮忙,二人交集甚少,见面不过点头之交,他突然上前,玉颜颇有些受宠若惊。先前还有些担心这位尹公子因为在江上救人染了病气,这会听他说那人并无染疫,放下心来,心中对这位翩翩公子更是景仰。

    兵荒马乱,又逢上灾年,寻常人家大都自顾不暇,哪会管这种破事。但他不仅出钱让人在此处搭了棚子,让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一瓦遮头,又运来了谷米,每日熬粥接济此处的饥民,连那江上飘来的“尸身”也要管上一管。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位公子,定不只造了一座。

    “公子客气。我亦是受过公子一粥之恩的人,比起公子所做的,我做的只是举手之劳。”

    “某有个不情之请,姑娘可方便进帐中细说?“身上的湿衣服粘得难受,他单刀直入,不再与她客套。

    那姑娘和自己的婢子对看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进了帐,众人虽有好奇,但也慢慢散开了。

    “某想烦请姑娘帮忙替这位姑娘擦一下身,和更衣。她身上的衣衫都湿了,某不太方便,只能劳烦姑娘了。”怕她不肯,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这位姑娘只是中毒,并非疫病,不会传染人。”虽然他在外面有说过,难保她没听见,因而尹筱又郑重地与她说了一遍。

    那玉颜姑娘爽快应了。

    十月很快便将水烧好端到了帐内,又备好了衣物,便和尹筱退出去了。

    玉颜和丫鬟给那姑娘擦身换洗时,见了那女子的相貌,很是清丽。且不知道在江上飘了多久,身上竟然没有半点脏臭味,倒有一股淡淡的异香,似花香,又似药香。若自己是那位公子,定然也是愿意冒着危险英雄救美的。

    尹筱去洗漱的地方冲了澡,换了干爽的衣服。

    他让十月去帐篷后的林子伐些木,二人随意地搭了个简易的榻。

    又从林中搬回一根细长的树干,等那玉颜替帐中女子换好衣物后,支在帐篷中间,又铺了些衣服做成帘子,隔在两榻之间。

    “

    夜色如水。

    尹筱静静地躺在榻上,有些难以入眠。帐篷内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翻身的声音。

    一帘之隔的那位,似乎也睡得并不安稳。他听见她辗转反侧,即便对方已经将动作放得很轻,在这夜里声音也似被放大了。

    距离捡到这位已经过了好几日,她在白天终于醒了过来,距离宁远的预测延后了几日。

    他是最先发现她醒转的。她苏醒之前似是梦魇,眼睛虽闭着,却一直止不住地掉泪,呓语,伴着小声的抽泣。不知在梦中与谁吵架,吵得还处于下风,沾了自己一脸伤心的泪。

    他靠得近些试图听清,声音太小,含糊不清,只听得“和离”二字,破碎又掷地有声。他想这姑娘定是被郎君伤透了心。

    那些珠子断线似地从她发青的鹅蛋脸上滚落,他有些失措,忍不住伸手去擦那些珠儿,她便醒了。

    像睡了很久,她睁开眼,只一瞬又努力地闭上,似是并不想醒来。她沾着泪珠的的长睫毛随着眼皮颤呀颤,似是努力地克制着平静下来,等那眼皮不再发抖,最后一滴珍珠大的泪沿着她苍白的脸庞掉下来,她闭上眼眼睛竟笑了,嘴角弯弯,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竟然还活着么?”声音凉薄又自嘲。

    不知是因那女子没什么求生意志,还是她哭得这样狼狈,还是其他。她明明哭得毫无美感。那滴泪,却切切实实滚进了他心里,明明是已经是春末夏初,竟然也凉得他如腊月饮冰。

    她白日里倒是没说几句话。

    十月与她讲江边捡人经过,她只是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月问她,“姑娘姓什名什,可记得家乡何处,家中有何人,我们可以帮你递信给家人。”

    她坐在榻上,端着手里那碗白水,发了很久呆,沉默到十月内心都开始感叹真可怜,竟然是个哑巴时终于开了口,“没有了,没有故乡可归。”

    被一众人围着问长问短的关心,她看向众人,嘴角微弯,极力扯出一个欢容来,似笑非笑,轻轻道了一句“谢过各位。”

    那双清亮的眸子明明如两汪清泉,映得他的影子清清楚楚的,却又空空,如无物。

    尹筱看着那黑亮但无光湿漉漉的双眼,听她说出这么一句时,心中也空了一拍。他的心似被蜜蜂蛰了一下,又麻又痛。

    她说得这样轻,像在说今天阳光很好,却像抽了在场的人好几个巴掌。

    几人沉默了片刻。尹筱开口,“打完仗了。”可以回家了,可以重新开始,每个人。

    她却不再应声,复趟下去,转身背对几人,掖高被子遮了大半边脸。

    几人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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