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漾眉头一紧，走到门口的绿植后面，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要退房，为什么呢？”
“上周不是已经把合同之类的材料全都转交给您了吗？”
“是发生什么问题了吗？”叶漾迟疑地道，“如果是这样，您不防跟我说一下，我看看能不能帮忙？”
“是，是这样的，我公公前天晚上突然在家晕倒了，老家邻居给我老公打电话。我老公接了电话后就连夜开车往老家赶，没想到夜里突然下大雨，我老公又心急，在半路上撞上了大卡车，出了车祸......”
“啊——”叶漾很意外，“严重吗？”
“严，严重，”电话里小妻子逐渐泣不成声，“当时被人送去医院后，立即就做了手术，现在还在ICU里躺着。”
“我公公也被邻居送去医院，确诊是中风，现在家里一下子两个顶梁柱都倒了在医院，你说我们哪儿还能买得起房子啊......”
小妻子的啜泣声，如拧开的水龙头，逐渐汹涌，听的叶漾头皮一阵发麻。
“叶小姐，实话跟你说吧，当初我跟我老公决定在湖市买房子，是因为我发现怀孕了，想给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家，所以就全家上下，一起咬咬牙，挤牙膏似的凑了首付。”
“可现在，我婆婆在老家医院守着我公公，我在市医院守着我老公，我都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保的住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家啊.....”
“你别急，孕妇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平稳，”听着对面压抑崩溃的哭声，叶漾努力放低声音，试图安抚对方情绪，“有问题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吗？”
她想了想，问，“你们平时有买保险吗？什么意外险啊，寿险啊，医疗险啊之类的，有吗？”
“没，没有，我平日里就是个小出纳，我老公就是给人做装修的，工资都不高，哪儿还买的起保险啊！”
保险就是这样，平时买了觉得是浪费，但一旦出了事情，又发现缺了。
叶漾想了想，又问，“那跟你老公发生碰撞的那辆大卡车呢？对方有买保险吗？”
“这个，我还不知道。”对面有些茫然，“现在医院这边住院手术要交钱，都是我们自己掏的。可我们半个月前把钱全都掏了交了首付，哪儿还有钱呢！幸好我老公的几个领导还有同事好心，凑了点借给了我们。”
“只是，只是我老公不是在工作时出的意外，算不得工伤，估计后面他们就不会再拿钱了。”
“叶小姐，”对方忽然喊她，“我老公的腿伤的比较厉害，即使好了后，说不定也不能再做这一行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之前买房做的贷款中间断了的话，会怎样啊？”
终于谈到叶漾熟悉的领域，她打起精神，跟对方解释。
“如果是卖房中途断供的话，首先会产生高额罚息，房子还会被收回，进行拍卖。”
“那如果我们不要房子，已经交了的首付和贷款能拿回吗？”
“不能的，”叶漾摇头，“只要你断供，之前付的所有贷款都不会返还，而且之前付的首付、契税等费用极有可能也会打水漂，再也要不回来。”
“更重要的是，个人的征信也会因此受影响，日后在办贷款，信用卡，甚至是生活的其他方方面面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除非发生特殊情况，我们一般都极力劝阻客户中途断供。”
“这样啊，”对面喃喃，“那不就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知道这话会让对方失望，但叶漾也不得不开口。
“其实，您即使现在要求退房的话，之前付的首付和其他一些费用，应该也不可能全部拿回去的。”
“什么？”小妻子陡然提高音量，又急又怒：“为什么我现在退房，首付什么的就拿不回来了？我明明，明明是半个多月前才付的钱，这，这才多长点时间啊......”
“您先别急，”对方如自己意料之中的暴跳如雷，叶漾却将自己的声线压得更加平稳，“因为您的所有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了，无论是网签，还是房产局备案登记，都是已经走完了流程的。这就等于您的房子如今已经挂在您的名下，进入了后续的按揭还贷阶段。”
“这种情况下，如果您因为个人原因提出退房，按照合同来说，就属于单方面违约，我们这边会收取违约金的。”
“怎么，怎么，你们怎么能这么样啊！那些钱都是我们全家上下几辈子省吃俭用攒出来的，你们怎么能说吞就吞了！我们家可还有两个人躺在医院等着钱看病呢，你们连人家住院看病的救命钱都吞，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啊！”
小妻子在电话那端歇斯底里地哭吼谩骂，叶漾静静听着，直到她骂累停了下来，才开口。
“我很抱歉听到您的遭遇，也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可这些都是按照流程来的，也是我们之前签的合同里清清楚楚写明白的，所以我们一切都是要按合同来......”
“合同合同合同！你们这些踩着人骨头渣子吃人血馒头的资本家，就天天记着你们的合同吧！我祝你全家人一天到晚不出门，一出门就出事！我看等到那时候你的家人出了事，你还能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一切都按合同来”这样的狗屁废话！”
小妻子隔着电话，给叶漾迎头泼了一盆狗血诅咒，骂完就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聒噪的耳边突然清静，叶漾抬头，七月中旬的马路被大太阳炙烈地烤着，汩汩往上扑腾地冒着热气，偶尔有几个撑着伞的行人在树荫下路过，也如热锅上的蚂蚁，脚步匆匆。只有旁边大厅外墙的一排空调外机，在呼呼旋转作响，往下滴水，仿佛不知疲倦。
叶漾眯着眼睛，盯着最近的那一汪水渍看了半响，转身返回大厅。
“宋姐，我可以坐你这一桌吗？”
中午在食堂吃饭，叶漾主动走近宋慧清一桌。
宋慧清是公司的老人，进公司的时间比尹莉和孙明还要早，当初是全公司赫赫有名的金牌销售，被上层领导赏识并寄予厚望。
可就在快要晋升的当口，家里孩子突然检查出了自闭症，需要人陪伴。宋慧清的丈夫是做进出口贸易的，经常要出差顾不到家，没办法宋慧清只好激流猛退，放弃了大好的前途，选择回归家庭。
这几年家里孩子情况好转，她才选择继续回到公司。只是这时全公司已经是尹莉和孙明的天下，她再也回不到原先指点江山的风云位置。
不过她心态好，也不在意这些，平日里大概一两个月接一个单子，佛系的很。
宋慧清在家带了几年孩子，讲究卫生健康，现在都是自己做盒饭带到公司。
见叶漾问话，她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跟电话那端的儿子视频。
“小辉，你今天吃的是什么呀？”
“哇，胡萝卜西蓝花，还有糖醋排骨呀！”
“看起来就好好吃哦！”
“妈妈今天也是一样的菜哦，”宋慧清笑着夹起一块西蓝花，吃了一口，然后夸张地笑眯了眼，“嗯，好美味呀，妈妈可喜欢吃咯！”
“小辉喜欢吃吗？”
“喜欢呀，那就全都吃光光好不好！”
“只要小辉吃光光，妈妈就给小辉买礼物，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宋慧清边说边张开双手，夸张地挥了挥。
“就那种会唱歌会变形的大黄蜂，好不好？”
“好！”
一直点头摇头指手画脚的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童音。
宋慧清满意了，挂了视频。
一直坐在宋慧清旁边，默默看着她们母子互动的叶漾，这时才开口。
“小辉看起来长大了好多啊，比之前也更帅气了。”
没有那个母亲谈到自己孩子不会兴奋，宋慧清也笑着回应。
“都七岁了，快上一年级了，可不大些了嘛。”
“看起来说话声音也响亮清脆了很多。”
“还是不行，”宋慧清摇摇头，“胆子还是小的很，我们通常要跟他说好多话，才能得到一句回应。”
“不过我们也满意了，毕竟医生也说了，这种病得慢慢引导慢慢治。现在能说话就已经是进步了，总比之前我们跟他说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好。”
宋慧清笑着吃了块胡萝卜，问，“说说吧，今天特意过来跟我坐一桌，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被您猜中了，今天是有件小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叶漾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问，如果客户一般的买房流程都走过了，房管局也备案登记了，再退房一般怎么处理啊？”
宋慧清多聪明呀，一下就猜出来了。
“你手上有客户反悔要退房？”
叶漾也不隐瞒，点头，“对，是有一个客户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后续的房贷恐怕还不上了。”
“这简单，”宋慧清云淡风轻点点头，“要看你的这个客户最在意的是什么了，如果是想要尽可能保全自己已经交了的首付和各种税费的话，那可以挂到二手房市场上，转手交易。”
叶漾插话：“那如果她是急需用钱呢？”
“急需用钱？”宋慧清笑笑，“那就直接办理退房啊，按照合同规定，赔付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就好了。”
“百分之二十，那一百五十万不就得三十万吗？”叶漾皱眉，“必须得赔这么多吗？”
“宋姐，”叶漾看向宋慧清，“她家里真的是突然出现了很大的意外变故，有没有什么其他既可以尽快退房又能尽可能保全钱财的方法呢？”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买房都是一件大事，你的那个客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买房了，又突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悔，肯定是家里突然遭遇了变故的。”
“可是，”宋慧清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笑道，“这世界上每天家里发生变故的人多了去了，又能去找谁说理呢？”
“小叶，”宋慧清看向叶漾，语重心长地摇摇头，“人可不能贪心，鱼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
叶漾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总还是想着能不能从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里面，为那对小夫妻扒出一条生路。
“不过嘛，”看着陷入沉思的叶漾，宋慧清突然又笑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如果你的那个客户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愿意接手的买家，不就可以既能尽快的将钱倒出来，”宋慧清抬起一只左手，紧接着又抬起一只右手，“又能尽可能地减小自己的财产损失？”
“以前我也遇见过像你这种类似的情况，当时年轻也心软，房子也紧俏，就顺手将手上来看房子的新客户介绍过去了，两边各让一步，损失一些手续税费，却都得了便利。”
“但现在是不行了，”宋慧清摇摇头，“公司管严了，明令禁止我们在私下里在客户之间牵桥搭路。”
“所以，你问问你那个客户吧，看她有没有什么路子能把房子给倒手出去，找熟人什么的都可以......”
下午生意惨淡，整个大厅没人光顾，叶漾站在装有空调的室内，看着外面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树木一下午。
脑中将宋惠清中午的话反复想了好几遍，终于模模糊糊有了个大概的决定。
傍晚下班时，她拦住小崔。
“上次的那个客户还有后续进展吗？”
小崔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叶漾问的是上次的那个微胖女人。
她摇摇头，“没有，自从上次从咱们这儿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信了。”
“对了，叶姐，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起她了？”
“是不是因为最近生意不好，你想进一步开发客户呀？”
本来皱着眉头的小崔眼睛一亮，就要从包里掏笔记本。
“那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
叶漾提醒她：“可她是你的客户！”
“没事，”小崔无所谓地摆摆手，“她都好久没来了，肯定也没意向买房了。”
“要让我去进一步开发跟进，”小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立即拨浪鼓似地摇起了头，“肯定不行！那人也太难伺候了。”
“所以，还是叶姐你去吧！”
小崔眯着眼睛朝叶漾笑笑，“万一后面要是真成了，你再请我吃顿披萨就行了！”
“还真是不挑，一顿披萨就能打发了！”
叶漾看着憨态可掬地小崔，摸了摸她的头。
“回头我也请你去吃法国大餐！”
小崔唰的眼睛更亮了，看向叶漾：“法国大餐？”
“嗯，”叶漾点头笑笑，“不管这个客户后续发展怎样，能不能交易，我都请你吃法国大餐。”
“就，你挑个空闲的晚上好不好？”
确定叶漾不是在开玩笑，小崔哇呜一声尖叫，抱着叶漾胳膊好一顿晃动，直呼“叶姐万岁，叶姐真好！”
公司有规定，凡是过来看房的客户都要登记姓名和联系方式。
小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找到微胖女人的联系方式，抄了递给叶漾。
叶漾将那张便笺捏在手里，先去了趟市医院，又在回家路上顺手买了一碗炒米粉。
回到出租屋，叶漾吃了一半炒米粉便没了胃口。她掏出那张便笺看了许久，终于起身，拿起手机去了阳台。
明天天气大概不好，天空一片灰沉，杳无星光，只有一轮瘦津津的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
叶漾就在这一片朦胧清冷的月光下，拨通了便笺上张女士的电话。